滿樹海棠花。
粉紅色的花瓣柔軟地落在地麵。
九歲的男孩子孤獨坐在輪椅中,花瓣悠悠落在他青色衣襟上,他的雙手蒼白,一隻雕花羊脂玉扳指鬆鬆戴在左手拇指。
他的神態安靜。
安靜得讓所有人忽視他的存在。
安靜得令人心痛。
他聽不見聲音,也無法行走,他的世界隻有寧靜。
他可以看到杏樹下正在嬉鬧的兩個小孩子。
六歲的小楓藍色布衣,頭發微微卷曲,右耳的寶石閃閃發光,他從樹上溜下來,手上捧著一把青色的小杏兒;三歲的小如歌晶瑩的小臉粉嘟嘟,拍著巴掌笑,笑容燦爛可愛。
小楓將小杏兒送到小如歌麵前。
小如歌拈起一隻,小心翼翼地嚐,似乎很酸,嘴巴眼睛皺在一起,酸得吐出粉紅的小舌頭。
小楓笑了。
眼睛湛藍湛藍,象萬裏無雲的藍天。
小如歌嘟起嘴巴,非要小楓也吃掉一隻青澀的杏兒;小楓躲著,於是她去追。
於是兩人笑鬧著跑遠了。
雖然聽不見他們的笑聲。
但可以看到他們的快樂。
輪椅中,九歲的男孩子輕輕摸著白玉扳指,閉上眼睛,想起他很久未見的父皇;在烈火山莊,雖然他的身份是秘密,但人人對他很尊敬。師父盡心傳他武功,給他最好的照顧,然而他卻羨慕師父對小楓和驚雷的責罰。
因為他是聾子。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同他講話。
這世上,他靜得隻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有人拽他。
一隻軟軟的小手拽著他的衣袖。
他睜開眼睛。
卻是方才跑遠的小如歌。
花團錦簇的海棠樹下,粉白的麵頰映著鮮紅的衣裳,小如歌笑得似乎會發光!
她搖著他的胳膊,踮起腳尖,將一顆青青的杏兒湊近他唇邊。
他搖搖頭。
她把杏兒往他嘴裏塞。
他偏過頭。
她瞪著他,忽然,眼睛裏湧滿了淚水——
她開始哭。
他歎息,拍拍她的腦袋,接過杏兒,慢慢嚼……
好酸!
酸得他仿佛要從輪椅中跳出來!
她笑了,然後嘴巴以大大的弧度扯出一個口型。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把剛才的口型又重複一遍;他能感覺到她嘴旁肌膚的震動。
她抓起一個杏兒,塞進自己嘴巴裏,酸得渾身顫抖。
然後,又重複那個口型。
他望著她。
那天,她一共吃下十六隻小杏兒。
酸。
這是他“聽”到的第一個字。
自那日後。
小如歌就經常找他“說話”。
開始時,他不曉得她在講什麼,她總是趴在他的膝頭,仰著腦袋不停在說。最初她說得慢,日子久了越說越快。而他,居然也可以跟上。
他十五歲時。
九歲的如歌逼著他開口“講話”。
她說想聽他的聲音。
他沒答應。
她哭了一天一夜。
他終於屈服了。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隻感到幹澀的喉嚨在費力地顫抖;他知道那聲音一定很難聽,因為那個從門口經過的婢女,臉上表情難受得仿佛恨不得將耳朵捂起來。
如歌卻歡呼,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告訴他,他的聲音比小鳥的歌聲還動聽。
他被她的比喻逗笑了。
小鳥的歌聲?
多孩子氣的話。
但是,隻要她開心,就可以了;這世上,他的聲音,隻說給她聽。
他會說的第一句話是——
“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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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淵王府。
午後的庭院。
玉自寒靜靜在輪椅中睡著,似乎覺得有些冷,他的眉心淺淺皺起。青衫的他,在初秋疏冷的陽光裏,好象流淌著光華的寒玉。
睡夢中,他見到了她。
她喜歡鮮紅的衣裳,笑容也象火焰一般熱烈;她喜歡象隻小貓一樣趴在他的膝頭,對他講她的開心和煩惱;她最喜歡笑盈盈比畫著雙手,告訴他戰楓怎樣了,他們去到哪裏玩,那時侯她快樂得神采飛揚。
後來,她漸漸憂愁,趴在他的膝頭長久也不說話。
他不曉得該怎樣安慰她。
因為她的幸福和悲傷,並不是因為他。
沉睡中,玉自寒的嘴唇輕輕在動。
仔細去看,可以知道那是無聲的——
“如歌”。
秋日的午後.
玉自寒慢慢醒過來,眼睛睜開,卻依然象在夢中。
他看見了如歌。
她紅衣鮮豔,趴他膝上,支住下巴,對他眨眨眼睛,笑著:
“師兄!”
他搖搖頭。
笑,莫非自己尚在夢裏?奇怪,這次的夢如此逼真。
什麼?
師兄居然不理她?!
如歌生氣了,用力搖著玉自寒的膝蓋,大聲道:
“師兄,人家趕那麼遠的路來看你,你一點也不高興嗎?!不管,我要生氣了!你……你要是還不說歡迎,我……”
玉自寒撫住她的手。
一股溫熱的暖意,在初秋乍涼的午後,自她的手背傳入他的掌心。
如歌驚道:“咦,你的手怎麼這樣涼?”說著,將他的兩隻手拉進她的雙手中,揉搓著,溫暖著。
玉自寒望著她。
她抬起頭,瞪他:“離開烈火山莊的時候,你不是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嗎?為什麼瘦了這麼多!你說話不算啊,還做人家師兄,我都不要相信你了。”
玉自寒微笑:“你怎麼來了?”
如歌對著他的手掌嗬出暖氣,靈動的大眼睛閃了閃,笑道:
“我想你啊,想你就來了。師兄莫非是不歡迎我?”她拿著師兄給她的雕龍玉佩,很容易就進到了王府。
玉自寒的唇角是滿滿的笑意,他拍拍她的腦袋。
如歌問道:
“師兄,你最近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啊,一切都還好嗎?”
玉自寒的笑容仿佛清爽的秋風: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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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山莊。
裔浪道:“宮中傳來消息,皇上近日龍體欠安,敬陽王與景獻王皆有異動。”
敬陽王和景獻王同為皇後所出,敬陽王在眾皇子中排行第二,景獻王排行第五。兩人均對皇位虎視眈眈,十幾年來一直明爭暗鬥,許多臣子與勢力都被攪入其中。
烈明鏡沉吟不語。
裔浪接著道:“敬陽王與景獻王都曾到訪靜淵王府,遊說靜淵王支持自己。”
靜淵王是皇上昔日寵妃玉娘娘獨子,深受皇上關愛,曾有傳言如若不是靜淵王身患殘疾,恐怕皇位都會傳承於他。
烈明鏡道:“玉兒必是皆未表態。”
“是。”
烈明鏡長歎道:“可惜玉兒自幼身殘,又非在宮中長大,對權位之爭不感興趣,辜負了皇上一片苦心。”
當年,皇上將玉自寒送至烈火山莊,實也有為他培養勢力之念;烈明鏡自然也想借助玉自寒,加深在宮中的影響。可惜玉自寒心不在此,他隻好轉而支持敬陽王。
裔浪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敬陽王有書函到。”
烈明鏡接過放於案上,不看也曉得,此信必是請他勸說玉自寒站到己方陣營。
裔浪灰色的雙眼略微緊縮,道:
“戰楓半個時辰前回莊。”
烈明鏡虎軀一震,目中神光四射:
“他回來了。”
裔浪道:“戰楓在平安鎮同天下無刀秘密會麵兩次,共交談一個半時辰;曹人丘的屍體懸掛斷雷莊三日,謝小風被埋在平安鎮北郊荷花塘內。”
烈明鏡長身而立,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
聲音似從黑夜中傳來:
“他殺了謝小風?”
“是。”
烈明鏡沉默良久,忽然大笑道:
“好!好!果然很象!”
裔浪眼神陰暗,厲聲道:
“他很危險!”
烈明鏡轉過身,濃密的白發有慈祥的味道,隻是臉上的刀疤隱隱閃出寒光:“浪兒好孩子,我心裏明白,你不用擔心。”
裔浪垂首,目中似有激動的火花。
烈明鏡問道:
“歌兒如今在何處?”
裔浪的情緒又恢複平靜無波:“小姐在靜淵王府。”
烈明鏡振眉。
然後仰天歎道:
“也好!……隻是可惜……天命啊……”楓兒和歌兒終究仍是無緣,想到此,他的心頓時象壓了萬均大石,再說不出話。
裔浪暗暗心驚。
從烈明鏡口中居然會說出“天命”兩字。
這曾經覆雨翻雲、可以將乾坤扭轉、從不將所謂“命”看在眼中的烈明鏡……
莫非已經有些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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