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駭與佛子交戰的這座山頭位於法光寺所在地域外, 出去便是雲海。
神藤就近打通了山壁, 動用空間領域開辟出了個剛好安放簡居的洞府。吳駭續經接骨,刺激血肉重生, 神藤配製藥劑, 內服外敷忙了半個月, 傷患遍體鱗傷的情況才得以緩慢轉好。
此刻,佛子躺在玉石床上, 吳駭坐在床頭, 按著他手腕,幫他疏通氣血,調理內傷。
三日前,他才清醒過來,便一直處於沉默狀態,眼下似乎接受了這樣的狀況, 趁吳駭不注意,目不轉睛地盯著吳駭的一舉一動。若是吳駭看向他, 他便看向別處, 長睫微微顫動, 深邃的眸子古井無波卻又清澈見底, 容顏俊美, 盡顯佛門子弟超凡脫俗的氣質。
周圍安靜得出奇,他不說尷尬,吳駭皮厚也不點破。
突然,佛子輕啟朱唇, 打破沉寂:“你說過你不殺生。”
極其通透的眸子裏清晰地映出吳駭的影子。
吳駭莫名有種在對方的目光下自己無處遁形的錯覺,我以前是不可以,但你看到了,其實我可以的……但話不能這麼說,於是沉默以對。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佛子又問。
吳駭按著他手腕的動作一頓,心髒跟著抖了下:“想什麼呢!”你不生我氣就不錯了!
“因為你一直不說話。”佛子道,“也沒有笑過。”
吳駭挺會笑的,說實話。他不笑的時候,多半是在思考。
“哇!”神藤爆炸似的聲音在吳駭腦子裏響起,“他好溫柔,皮膚好白,性格真軟,還善解人意,還照顧你的感受,我好喜歡他,你倆真般配!”受吳駭的審美影響,神藤也認為謝宇策的相貌在人族中排上上等,也隻有凡主能媲美。
吳駭一個頭兩個大,道:“快閉嘴!”
佛子垂下眼眸,不再多語。
吳駭趕忙道:“不是在說你。我說神藤,廢話多。”
佛子長指微動,神藤屁顛顛地探出一條枝丫,纏住他的手指頭,丈母娘看女婿,親家公看媳婦似的,怎麼看怎麼滿意。也不知神藤跟佛子說了些什麼,佛子微微彎起唇角,若不是親眼所見,真不知道和尚也能這般活色生香,風華絕代。
吳駭額上青筋直跳,扯起神藤就丟了:“別鬧,快配藥去。”
神藤在地上快速恢複正形,叉著腰,扭啊扭,很是歡快的樣子。
“別看我了,想問就問吧,”吳駭看了眼佛子,說,“看在你還有好奇心的份上,我能說都說。”
佛子道:“在分別後的這兩千多年間,你和我……我的孽魂發生過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說來話長。”吳駭把謝宇策來佛界,在佛界的整個經曆告訴了佛子,說:“……情況就是這樣。”
佛子微微皺眉,嚴肅起來,吳駭道:“那是謝宇策主魂,並不是你分裂出的孽魂,他並不孽,而你是主魂分離出的一道魂魄轉世。明白了嗎?”
吳駭試圖說服他:“現在,你能接受其實你是他的一部分了嗎?”
佛子垂眸一笑:“從你口中聽到關於我來曆的一切不可思議,我都能接受,因為它。”佛子手中多了一枚碧綠的圓珠,他用一種溫柔的仿佛在看情人……不,看芸芸眾生的慈悲目,注視著這枚“定情信物”。
吳駭瞄著這塊前不久剛被神藤“好心”遺落的仙種,一股操蛋的尷尬油然而生,天知道他才把這枚仙種送出去沒多久,而眼前這位卻是摸了它一千多年,感情當然不能相提並論。
佛子道:“我給你的那塊玉,你還留著嗎?”
自然是留著的,他才從三麵金剛門出來,想丟也沒空丟,更何況也不可能丟,畢竟有謝宇策的字。
吳駭又是一陣尷尬,羞赧地點了點頭。
佛子道:“能給我看看嗎?”
吳駭從懷裏拿出那塊玉來,猶豫了下卻還是遞給他,這裏頭有仙靈級神魂才能看的字跡。
佛子看後了然,無奈一笑,遞還給他,道:“這是我的伴生之物,是對我而言最珍貴的東西,承天國覆滅後,我無依無靠,也就隻剩下這件能讓我想到我父皇母後,它在你手裏,你還拿著,很好。”
“並不是一個人不能逆天。”佛子道,“我成佛是父皇母後的心願,我以為,也是你的。”
吳駭心裏一片苦澀,想問問這些年他的經曆,但又覺得往事不可追,他想說不是,但他有什麼資格,他的所作所為何嚐不是推波助瀾。
最苦的不是明白一個人無法逆天的絕望,苦的是有能耐卻不能那樣做,因為做了也得不到族人理解,不做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族人以為死得其所,但當事人不會那樣認為,順應天命,常伴青燈古佛,在自責悔恨中苦苦掙紮……
才在削發入空門之際,有了謝宇策本魂降臨的條件,當時那真是謝宇策本魂嗎?
吳駭道:“對不起啊。”
佛子溫和地微笑,目光也極盡柔和,那是發自肺腑不加掩飾的溫柔:“不用道歉。如果我不把這東西給你,待我超脫成真佛,看了這句話,也許會自然而然誕生心魔也不一定。”
吳駭驀然怔住,呆呆地看著佛子出神。
佛曰一切皆有因果,隻要在佛界困上無盡歲月,任何事情都有因果,環環相扣,至死不得解脫。
吳駭經他點悟,突然想通了個困擾他至今的死結。
他的插足並沒有做錯!也並非毫無意義!是他和謝宇策轉世身交換了信物,信物的用處大致一樣,但那道提及“天陽”和“煉獄道”卻不知所雲的信息絕不比一枚包含一整塊生命大陸的仙種位麵,給人的衝擊力來得大。
加速了轉世身的痛苦,大大縮短了時間囚籠的時間,使得佛主的時間之局並沒有完全成型,葉天陽和三頭犬的因果還沒有展開,讓快速破局成了可能!
吳駭抬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感動地搖了搖頭:“謝謝。你沒有恨,沒有怨憤,你不怪我,更不怪世人,你是活生生的人,你看得很透徹,你成長得比我想的還要好。我不知道這些年你經曆了些什麼,很抱歉,我其實並沒有揍你的資格。”
“是我違背約定要忘了你,你生氣也是理所當然,你把我打醒了,”佛子凝視著手裏的仙種,說,“你說過這東西會交給你心上人,後來你把它留給了我。等你走了,我拿到這枚仙種,才明白你說的那個人是我,後來的後來,我看到佛像,才知道你要找的轉世靈童也是我。”
吳駭的淚意瞬間消了大半:“不,其實我……”
佛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聽我說。”
“我最初拿到仙種,看到仙種裏的世界,對我造成了很大衝擊,說來可笑,直到那時候我才了解到,也許你的強大和我以及我見識過的生靈並不在一個層麵。我開始困惑,為什麼?”
吳駭一片混亂,什麼為什麼?
“後來,我越了解得多,越困惑。我有過無數的追隨者,但沒有一個能和你相提並論,我從他們中看到曾經的我,並不覺得能讓你這樣的強者追隨,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反思,我有哪裏值得你喜歡。我始終想不明白。”
“如果我是神佛轉世,那我是哪位神佛?和你有過怎樣的過往……我在入門儀式,剃度之時,甚至還在想這個問題。”
吳駭眼睛酸澀,鼻子發酸,險些落下淚來。
佛子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道:“所以當時,比起那枚仙種,對我而言,最大的衝擊,莫過於你愛我。”
吳駭又有種想要捂臉的衝動。
佛子又道:“所以,為何他不能是我的一部分?”
吳駭腦子一個激靈,理所當然地說:“這不是很明顯嗎!因為沒有主魂,就沒有你。而如果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