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嫁給你是個罪惡。我已經受過懲罰了。也許你會想出什麼辦法來。你用不著怕我丟臉,橫豎沒有什麼可丟的。現在我看你還是去吧。”
索密斯感到一陣失敗感,就像一股襲人的寒霧,他覺得連自己的正當辯護都被人剝奪了似的,覺得另外有種東西連自己也解釋不了。他木然抬起手來,從火爐架上取下一隻小瓷碗,翻過來看。
“羅威斯托夫特瓷,”他說,“你哪兒得來的?我在喬伯生拍賣行買到一隻跟它完全一樣。”猛然間,他想起好多年前他曾經跟她一同買過瓷器,他一麵忍受著回憶的痛苦,一麵盡盯著那隻瓷碗看,就像碗裏盛著過去的一切似的。她的聲音使他驚醒過來。
“你拿去吧。我不要這個東西。”
索密斯把碗放回原處。
“拉拉手好嗎?”他說。
她的唇邊浮出一點微笑,把手伸出來,在他相當熱烈的心情下,手碰上去很冷。“她是冰做的,”他心裏想-“她永遠是冰做的!”可是便在腦子裏掠過這種念頭時,她衣服和身上的香味仍舊使他的心神把持不住,就好像她心裏麵的溫情-從來不是給他的-在掙紮著表現它的存在。他轉身走了。出了房子一路走去,仿佛有人揮著鞭子在後麵趕他那樣,連馬車都不叫一部,看見空蕩蕩的河濱道,寒冷的河流和筱懸木葉子密層層鋪在地上的影子,反而好受-他心緒非常之亂,慌慌張張的,又是慌,又是氣,隱隱有點著急,就像自己造成什麼大錯,而這些錯誤的後果他一時還看不到似的。忽然他腦子裏來了一個怪念頭:她如果不說,“我看你還是去吧,”而是說的,“我看你還是住下罷!”他會是怎樣的感想,又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呢?經過這麼多年的分居和懷恨,她那可詛咒的魅力便在現在還是等著他。等在那兒,隨時隨地隻要有那麼一個手勢,或者碰這麼一下,就會騎到他的頭上來。“我跑去真是個傻瓜!”他喃喃說著。“一點進展沒有。哪個想像得到?我從沒有想到-”記憶飛回到他結婚的頭幾年裏:和他開起殘酷的玩笑來。她不配保留她的美-他曾經占有過的而且那樣熟悉的美。他對自己傾慕的頑強湧起一陣憤恨。多數的男子會見都不要見她,這正是她自己找的。她毀掉他的一生,傷透了他的自尊心,害得他連個兒子都沒有。然而僅僅見她一麵,和從前一樣的冷,一樣的頑抗,卻有力量使他完全顛倒!她真有這樣的魔力,他媽的!無怪她這十二年來,如她自己說的,一直守身如玉呢。原來波辛尼-想起這個家夥真是可恨-這麼多年來仍舊活在她的心裏!索密斯說不出自己知道這種情形時的心理,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快到他的俱樂部時,他終於停下來買了一份報紙。一條頭號標題印著:“波爾人不承認宗主權!”宗主權!“就跟她一樣!”他想:“她一直就這樣不承認。宗主權!我在法律上仍舊有。她住在那所破爛的小公寓裏一定極其寂寞呢!”
福爾賽交易所。
索密斯加入了兩個俱樂部做會員:鑒賞家俱樂部被他印在名片上,但是很少去;除舊俱樂部他不肯印在名片上,但是常去。這原是一個自由黨的組織,但是5年前,他先弄清楚了這裏麵的會員,即使在政治主張上不是保守黨人,但在思想感情上和財力上差不多全是十足的保守黨人,這樣弄清之後方才加入。拉他進去的是尼古拉叔叔。那間漂亮的閱覽室是亞當式的裝修。
那天晚上走進俱樂部時,他先看一下電報牌子上有什麼德蘭士瓦的新聞,看到公債從今天早上就跌到七十六。他正在轉身向閱覽室走去時,聽見身後一個聲音說:
“怎麼樣,索密斯,那天喪事辦得不錯。”
原來是尼古拉叔叔,穿了一件大禮服,領子是自己特別縫製的,一根黑領帶上麵穿了一隻圈子。天哪!82歲了,看上去多麼年輕,又多麼整潔!
“我想羅傑活著一定會高興的,”他的叔父又說下去。“事情辦得真正不錯。布列克萊嗎?讓我記下來。卜克斯頓我去了毫無用處。那些波爾人鬧得我心煩意亂-張伯倫這家夥簡直在逼著國家打仗。你怎麼看法?”
“準要打,”索密斯咕噥一句。
尼古拉一隻手摸摸自己剃得很光的下巴,夏季休養之後臉色是那樣紅紅的,他的嘴唇微微撅了出來。這件事情使他所有的自由黨人的主張又複活了。
“我不放心這個家夥,他是個帶來暴風雨的海燕。如果打仗的話,房產就要跌價。羅傑的財產就會弄得你很棘手。我時常跟他說有些房子應當賣掉。他啊完全是個頑固的家夥。”
“你們兩個是一對!”索密斯心裏想。可是他從來不跟一個叔父頂嘴,他就是這樣使他們始終覺得他是個“精明家夥”,而且請他擔任自己財產方麵的法律顧問。
“倜摩西家裏的人告訴我,”尼古拉說,聲音低下來,“達耳提終究逃走了。對於你父親倒是放下千斤擔子。這個人是不堪救藥的。”
索密斯又點點頭。如果說有什麼問題在福爾賽家人中間會意見一致的話,那就是關於蒙塔穀·達耳提的人格了。
“你要當心,”尼古拉說,“否則他又會出頭露麵。威尼弗烈德最好把壞牙拔掉,我要說,東西已經壞了犯不著再留下來。”索密斯斜睨了他一眼。經過剛才一番會見的激怒之後,他在這些話裏麵會很容易感到是涉及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