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密斯這時候可說是一生中從沒有這樣尷尬過,腦子裏充滿過去的影子,麵對著這兩個他一生惟一愛過的兩個女子-他的離婚妻和繼妻的女兒-索密斯並不感覺害怕,害怕的倒是這個侄女珍。她說不定會不知輕重地胡鬧一通-說不定給這兩個孩子介紹-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那塊糖吃得太急了,黏著他的假牙床。他一麵用指頭挖那塊糖,一麵瞄自己女兒。芙蕾神情恍惚地嚼著,可是眼睛卻盯著那個男孩子看。他的福爾賽世家頑強性格在心裏說:“隻要露一點聲色,你就完蛋了!”他死命用手指去挖。假牙床!佐裏恩不知道可用這個?這個女人不知道可用這個!過去她一絲不掛自己是看過的。而且她也知道,盡管她可以那樣恬靜,那樣神態自若地坐在那裏,好像從沒有做過他妻子似的,但是這件事情是不容被抹煞的。他的福爾賽世家血液裏生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一種和快感隻有差之毫厘的微妙痛苦。隻要珍不突如其來地大煞風景!那個男孩子正在講話。

“當然,珍姑,”-原來他稱呼自己的異母姊“姑姑”,真的嗎?哼,她足足準有50歲!-“珍姑,你鼓勵他們是很好的。不過-糟糕透了!”索密斯偷瞥了一眼。伊蓮的駭異的眼睛正凝望著自己的孩子。她-她對波辛尼-對這孩子的父親-對這個孩子-都有這種情意呢!他碰一下芙蕾的胳臂,說道:

“你吃完了沒有?”

“等等,爹,我還要吃一塊。”

她非得吃出病不行呢!他上櫃台那邊去付賬,當他重新轉過身時,他看見芙蕾靠近門口站著,拿著一塊顯然剛由那個男孩子遞給她的手帕。

“F·F·,”他聽見自己女兒說。“芙蕾·福爾賽-正是我的。多謝多謝。”

天哪!剛才在畫廊裏告訴她的把戲,她已經學會了-小鬼!

“福爾賽嗎?怎麼-我也姓這個。也許我們是一家人呢。”

“是嗎!一定是一家人。再沒有別家姓福爾賽的。我住在麥波杜倫;你呢?”

“我住羅賓山。”

兩個人一問一答非常之快,索密斯還沒有來得及幹涉時,談話已經結束了。他看見伊蓮臉上充滿驚訝的神情,便微微搖一下頭,挽起芙蕾的胳臂。

“走吧!”他說。

芙蕾沒有動。

“你聽見嗎,爹?我們是同姓-奇怪不奇怪?難道我們是遠房親戚嗎?”

“什麼?”他說。“福爾賽?也許是遠房本家。”

“我叫佐裏恩,先生。簡稱佐恩。”

“哦!哦!”索密斯說。“是的,遠房本家。好嗎!你很不錯。再見!”

他繼續離去。

“謝謝你,”芙蕾說。“再見!”

“再見!”他聽見那個男孩子也回了一句法文。

小精靈般的芙蕾·福爾賽。

索密斯從糖果店裏出來,第一個衝動是向女兒發脾氣:“把手帕丟掉!”而她的回答很可能是:“我偏要當著你麵前把它撿起來!”所以他的第二個衝動是不必打草驚蛇。可是她是準會向他提出質疑的。索密斯斜睨了女兒一眼,發現她也同樣斜睨著自己。她輕聲說:

“為什麼你不喜歡那些親戚,爹?”

索密斯的嘴角一翹。

“你怎麼會有這樣想法?”

“一看就知道,”她說了一句法文。

“一看就知道!”這是什麼話!

索密斯雖然討了一個法國老婆已有二十年,但是對於法國語言仍舊缺乏好感。這件事太戲劇性,而且總使他腦子裏聯想起家庭中那許多微妙的嘲諷。

“怎麼會一看就知道?”他問。

“你一定認識她們,然而你一點不露出來。我看見她們看你呢。”

“那個男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索密斯說了一句實話。

“是的,其他的人你卻見過的,親愛的。”

索密斯又看她一眼。她耳朵裏聽到些什麼呢?是她姑姑威尼弗烈德,還是伊莫金,還是瓦爾·達耳提跟他的妻子在談論嗎?在家裏,這件往日的醜事一直小心瞞著她,威尼弗烈德還警告他好多次,說無論如何不能有一點風聲傳到她耳朵裏。到現在為止,她隻知道,而且隻應當知道,他從前並沒有結過婚。她的褐色眼珠裏那種南方的犀利眼光常使他見了害怕,現在又和他的眼光碰上,可是卻顯出十足的無知。

“是這樣,”他說,“你祖父和他的哥哥不和。所以兩家不來往。”

“多麼富有傳奇性呀!”

“她這句話什麼意思,”索密斯想。這話在他聽來既放肆又可怕-就好像她說的是“多有趣呀!”

“而且兩家以後也仍舊不來往,”他又接上一句,可是立刻懊悔起來,這話說得帶有挑戰的意味。芙蕾在微笑。在這種年代,年輕人都以一意孤行引為得意,對任何值得尊重的成見都不理會,他的話恰恰會激起她的任性。接著,他想起伊蓮臉上的神情,又放下心來。

“為什麼不和?”他聽見芙蕾問。

“為了一幢房子。對你說來是古老的故事了。你祖父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天死的。他活到90歲。”

“90歲?除掉縉紳錄所載的人以外,難道還有許多福爾賽家人嗎?”

“我不知道,”索密斯說,“他們現在全都散開住了。老一輩子全死光了,隻剩下倜摩西。”

芙蕾拍起手來。

“倜摩西嗎?多有意思啊!”

“有什麼意思?”索密斯說。他很不高興芙蕾會覺得倜摩西有意思-這對他的族人是一種侮辱。這個新一代對任何堅固頑強的事物都要加以嘲弄。“你去看看他-老家夥說不定有什麼預言要宣告呢。”哼!倜摩西要是看見自己侄孫子、侄孫女所處時代的英國這般嘈雜,他準會罵出來。索密斯不由自主地向伊希姆俱樂部望了一眼,對了-喬治仍舊在拱窗裏,手裏仍舊拿著那張粉紅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