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白。有的雖然已經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過去了,但是心裏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裏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於也沒有說什麼,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於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裏邊,衝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係,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哪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裏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麼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麼大的禍,老龍王怎麼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並不是白人嗬!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地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哪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念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裏念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麼?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幹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麵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麵,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出去的趕著車子走了,後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裏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麼不把院牆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著,板牆裏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牆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牆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了。

說拆牆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裏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裏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麵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它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它們自己掙紮,掙紮到沒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紮越沉下去得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於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裏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家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家來才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麼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於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麼可以吃得,那麼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隻淹死一兩隻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於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幹什麼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麼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了,可怎麼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