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裏,柏納不得不暫停。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喘著氣,就像他對日記的渴切使他忘了呼吸。他打開窗戶,在重新潛下去之前吸滿空氣。他跟奧利維的友情無疑是深厚的,他沒有比奧利維更好的朋友,現在,在他已不能再愛他父母之後,世界上也已沒有他更愛的人了,真的,他對這種情感的執著也幾乎到了過分的程度,但是奧利維和他對於友情的看法並不盡同。柏納一邊讀下去一邊既驚奇又讚歎,同時又免不了微微的痛苦——他自以為認識得如此清楚的這個朋友竟可以是這樣多麵的。奧利維從沒有告訴過他日記中所載的這些。他兒乎全不知道阿芒與薩拉的存在。奧利維對他們的樣子跟對他的樣子是多麼不同啊!在薩拉的屋子中,在那床上,柏納能認得出他的這個朋友來嗎?他猛烈的讀下去固然是由於強烈的好奇,但裏麵也攙和著一種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覺——厭惡或慍怒的感覺。不久以前,當他看到奧利維與艾杜瓦臂挽臂的時候,他感到過這種慍怒——慍怒於自己被排除在外。這種慍怒可以把人帶上很遠的路,叫人做出許多蠢事來——就像所有慍怒一樣。

好啦,我們可以繼續了。我這裏說的這些話都隻是為了在日記中間透透氣。現在柏納已經透過了,我們再回來吧。他又鑽進去了。

艾杜瓦日記:初訪拉?柏厚

能寄望於老人者甚少。

11月8日——老拉?柏厚夫婦又搬家了。他們的新公寓到現在為止我還沒去過,那是在福堡?聖昂諾街的一個半樓,坐落在跟浩斯曼大道還沒有交界的地方,是個相當隱蔽的住所。我按門鈴。拉?柏厚開門。他穿著襯衫,頭上戴著像似白白黃黃的睡帽,最後我才看清是一隻舊長襪(當然是拉?柏厚太太的),打了一個結,以致襪腳垂在他的麵頰邊像一個穗子。他拿著一根彎曲了的撥火棍。顯然他正在做家事,看到我似乎相當不好意思。

“那麼我等下再來好嗎?”我問。

“不——不用了……進來吧。”他把我推到一間又長又窄的屋子,兩扇窗子對著街,正好跟街燈一樣高。“我正在等一個學生,”(那時六點)他說,“可是她打電報來說她不能來。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

他把撥火棍放在一張小桌子上,就像他想為現在這個樣子道歉似的說?

“拉?柏厚太太的女仆讓爐子滅了。她隻有早晨才來,我不得不自己掏一掏灰。”

“我可以幫你生火嗎?”

“不用不用,髒得很……對不起失陪一下,我過去把外套穿起來好嗎?”

他拖著腳步走出去,幾乎立刻又走回來,穿上了一件羊駝毛的外套,扣子已經脫落了,胳膊肘都有破洞,整個已經破舊不堪,讓你覺得送給乞丐也拿不出手。他坐下來。

“你看我變了吧,是不是?”

我想否認卻找不出任何話來,他那受盡折磨的表情讓我感到非常痛苦,他的臉曾經是?那麼好的。他接著說:

“沒錯,我最近老得很快。我開始記憶力衰退。當我彈奏巴哈的賦格曲的時候,非得看樂譜不行……”

“有很多年輕人如果能有你這樣的記憶力還會高興得不得了呢。”

他聳聳肩回答:“哦,不隻是我記憶力的問題,臂如說,我還以為我走路走得很快,可是街上每個人都趕過我去。”

“哦我說,“現在的人走路都快多了。”

“不錯,是這樣嗎?我教的課也是一樣——學生們都覺得我教得慢,在拖住他們,他們要走得比我快。我越來越沒有學生啦……現在人人都求快。”

然後他用我幾乎聽不到的低聲說:“我幾乎一個都沒有了。”

我覺得他是那樣的沮喪,以至不敢問下去。

“拉?柏厚太太是不會了解的。她說我做得不對一我沒有想辦法留住他們,更沒有想辦法招新學生。”

“你剛剛在等的那個學生呢?”我笨拙的問。

“哦,她!我在教她準備考音樂學校。她天天到這裏來練習。”

“這是說你並沒有收她的錢?”

“拉?柏厚太太總是為了這個責備我。她不明白這是我惟一還覺得喜歡的課程,對,我惟一想教的課程……最近我想了很多,哎!有件事情我想問問你。為什麼書裏都很少談到老年人呢?我猜是因為老年人沒有那個能力寫自己的事,而年輕人對他們也不感興趣。沒有人對老人關心的……可是老人也有很多可怪的事可以讓作家們去說。譬如,我這過去的一生裏有些行為到現在我才開始了解。對,現在我才開始了解它們的意義和我當時做的時候所以為的意義完全不同……我現在才開始了解,我整個這一生都是個受愚弄的人。拉?柏厚太太愚弄我;我的兒子愚弄找;人人愚弄我;高特愚弄我……”

夜色四合。我已經分辨不清我的老師的五官了,但街燈突然亮起,照見他的臉閃著淚光。一開始我困惑地看著他太陽穴上的一個奇怪的斑痕,像一個小洞,但他動了一下,那斑痕的位置改變了,我才看出那是欄杆的結頭投上來的影子。我把手放在他枯瘦的胳膊上,他打了個顫。

“你會著涼我說。“真的,我們把火生起來好嗎?來吧“不用不用,人應該堅忍。”

“什麼?斯多噶主義?”

“不錯,有一點。就是因為我喉嚨弱我才從來不圍圍巾。我一向都是跟自己奮鬥。”

“在人可以勝利的時候這當然不錯,但在人的身體脆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