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坐了下來,但在他說話的時候,他一直不停的站起來又坐下,呈現著病態的不安。

“你知不知道在這幾間屋子裏有些家具屬手她,有些屬於我?剛剛你看到她坐在她的椅子上。她對每天來做活的雜工女仆說:‘不用,那是先生的椅子,不用碰它。’有一天,當我不小心把一本樂譜放在屬於她的小桌子上時,她把它摔到地上去。書角弄破了……奧,這種生活不會過多久了……但是,你聽我說……”

他抓住我的胳膊,放低聲音:

“我已經采取步驟了。她不斷的威脅我,如果我‘繼續下去’她就到養老院去。我已經存了一筆錢,應該夠她到聖?波亨的養老院去的,我聽說那是個很好的地方。我目前仍舊在教的幾堂課幾乎沒有什麼收入。不久我就會一文不名,我會被迫打開這筆錢———但是我決心不打開它。因此我做了決定。大約三個多月以後。對,我定下了日期。你不知道,一想到它每個鍾頭都在接近是多麼寬慰!”

他原來向我彎著腰,但現在他靠得更近些:

“我還存了一份政府公債。噢,不多。但是我隻能做到這個樣子了。拉·柏厚太太不知道這件事。我把它放在我的桌子裏的一個信封裏,寫明交給你的,但我必須做一點說明。錢的問題我不懂,但我去問過一個律師,他告訴我利息可以直接交給我的孫子,一直到他成年,然後他可以得到這筆公債金。我想這件事請你負責監督它的實行,在你跟我的友誼上我敢請你幫這個忙。我對律師不大有信心!甚至於,如果你願意讓我完全放心,你現在就把那信封接過去……你願意,是不是?我去拿。”

他用他習慣的步子拖著出去,又拿著一個大信封回來。

“你會原諒我已經把它封起來,隻是為了形式他說,“接過去吧。”

我看了一眼,看到我的名字下麵有一行字:“我去世後拆開”,用的是印刷體。

“快放在你的口袋裏,這樣我就知道它安全了。謝謝你……噢,我是那麼盼望你來!”我常常經曆到,在像這樣莊嚴的時刻,人的一切情感都變形為幾乎是神秘的超拔狀態,在其中,我整個的生命似乎擴大了,或者,從一切的自私中解放出來,就好像它把它自己擺脫了。凡是沒有過這種經曆的入,當然不會r解我的意思。但是我覺得拉?柏厚了解。我的任何抗議都是多餘的,都會是不合宜的,因此,我隻是緊緊地握住他伸給我的手。他的眼睛因奇異的光而閃亮著。在他現在沒有給我握住、而原先持著信封的手上,現在拿著另一張紙。

“我把他的地址寫在這裏。因為現在我知道他在哪裏了。在薩斯一費。你知道那個地方嗎?在瑞士。我找過地圖,可是找不到。”

“我知道,”我說。“是麥特杭附近時一個小村。”

“很遠嗎?”

“不很遠,我或許可以去。”

“真的?你真的?噢,你是多麼善良!”他說。“至於我嗎,我太老了。再說,我不能去,因為他的母親……不過,我想……”他猶豫著,想找一句適當的話,然後接下來:“如果我能看到他,走得會自在一些。”

“我可憐的朋友……為了把他帶來給你,凡是人能夠做的,我都願意做。你會看到小柏利,我答應你。”

“謝謝你!謝謝你!”

他發抖地抓著我的胳膊。

“但是你要答應我,你不再想……”

“噢,這是另一回事,”他突兀的打斷我的話。然後,就像要引開我的注意力似的,即刻說:

“你猜怎麼樣,有一天,我一個學生的母親堅持要帶我去戲院!一個月以前吧。那是法蘭西戲院的早場戲。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去戲院了。演的是維克多?雨果的《赫納尼》。你知道這出戲嗎?演得好像很不錯。人人都欣喜若狂。我嗎,卻難過得不得了。如果不是為了禮貌,我早就走了……我們坐在包廂裏。我的朋友們盡力請我平靜下來。我想向觀眾呼喊:噢!人怎麼可以這樣?人怎麼可以這樣?”

一開始不了解他批評的是什麼,我問:

“你覺得演員很差?”

“當然。但是人怎麼可以把這麼可惡的東西搬上舞台?”觀眾竟然喝彩。觀眾裏還有兒童——兒童,由他們父母帶去的,而他們的父母明知這出戲的劇情……不像話!何況是在由國家支持的戲院裏!”

這位高貴的人的憤怒讓我覺得很有趣。現在我幾乎笑出來了。我說,如果沒有對熱情的描繪,就不可能有戲劇藝術了。他則說,那也要選叫人排斥的例子。我們的討論像這樣

持續了一會;我則把這樣的熱情的描寫比做管弦樂中銅管樂器的盡情吹奏:

“譬如說,在你喜歡的貝多芬的某首交響曲中伸縮喇叭的部分,”

“不不。我不喜歡伸縮喇叭的部分,”他異常暴躁叫道。“為什麼你要叫我喜歡那些騷擾我的部分呢?”

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他的憤怒——而幾乎是敵意的口氣讓我吃驚,似乎也讓他自己吃驚,因為他平靜了一些,說:

“你有沒有發覺到,現代音樂的整個效果,就是在讓我們認為一向我們覺得不協和的聲音可以忍受,甚至好聽?”

“正是我回答道,“一切最後都必須轉——化為協和音。”

“協和!”他重複了一遍,聳著肩膀。“我能夠看到的隻是跟邪惡——跟罪惡的熱絡。心靈的敏銳被銼鈍了;純潔被弄髒了;反應不靈敏了;忍受,接受……”

“聽你講話,人會不敢給小孩斷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