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巴爾紮克是天才,又由於每個天才都會為他的藝術帶來一個終極的、結論性的解決法,所以久來就有人認定小說的功用就是要跟個人檔案競爭。巴爾紮克寫他的作品而已;他從沒有要把他的小說典章化,他論斯湯達爾的文章就證明了這一點。與個人檔案競爭!就好像世界上的癡驢傻漢還不夠似的!我跟個人檔案有什麼關係?L’6ttatcestmoi〔個案就是我自已〕!我,這藝術家,不管它跟民事有沒有關係,我的作品都不必裝做跟任何東西競爭!”

激動起來的——也許,有一小點故意——艾杜瓦坐下來了。他裝做不去看柏納;但就是為了他,他才說這些的。

如果他跟他獨處,他可能一句都說不出來,他感謝兩個女人的在場。“有時候,我似乎覺得所有的文學中我最讚美是,譬如說,拉辛的作品中米斯瑞達特跟他兩個兒子的討論,我們都清楚不過,在實際上沒有任何做父親或做兒子的會這樣說話,然而,我必須說,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所有做父親的,所有做兒子的,都可以從其中看到自己。確定往往就是限定。不錯,除非確定某人某事,就不能有心理學上的真理,但反過來說,除非有其普遍性,也就沒有藝術可言。整個的問題就在這裏:如何把普遍性的東西用特定的角色人物表達出來——如何由特定的來表達普遍的。我可以點煙鬥嗎?”

“請吧,請吧蘇芙倫尼斯卡說。

“嗯,我希望一本小說是真實的,同時又遠離事實,是特殊的,同時又是普遍的,是人性的,同時又是虛構的,像Athalie或Tartuffe,或Cinna?—樣。”

“而……你這本小說的主題是什麼?”

“還沒有艾杜瓦粗魯地說,“這或許是它最令人驚奇的部分。我的小說還沒有一個主題。對,我知道這聽起來愚蠢。讓我們這麼說吧,它沒有‘一個’主題……自然主義者會說它是‘生活的一小片’。這一派最大的缺點是它總向同一個方向切片;依時間的方向,也就是長度的。為什麼不寬度的?為什麼不深度的?至於我,我寧願完全不動刀。請了解,我寧願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到我的小說裏。我不要用任何切割來限製我的題材。到現在,我為這本小說工作一年多了,凡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沒有任何一件我不把它放進去的

——切我看到的、知道的,一切別人的經驗和我自己的經驗所教給我的……”

“所有的這些都化做藝術?”蘇芙倫尼斯卡裝做非常用心的說道,但語氣之間顯然略帶嘲諷。洛拉忍不住微笑。艾杜瓦輕輕聳肩,繼續說:

“甚至連這個也不是我要做的。我要做的是一方麵把事實在裏麵呈現,一方麵把我剛剛說的藝術融入其中。”

“我可憐的,親愛的朋友,你會把你的讀者煩死洛拉說,由於她再也無法掩飾微笑,幹脆就大笑出來。

“完全不會。為了達到這個效果——你明白我說的話嗎?——我發明了一個小說家做主角,至於書的主題,如果你非要一個不行,那就是事實所提供給他的東西和他自己想要達成的東西之間的衝突。”

“不錯不錯,我開始明白了,”蘇芙倫尼斯卡盡管快要被洛拉的笑聲征服了,卻仍然有禮貌的說。“但是你知道小說裏寫知識分子總是危險的事,讀者會被他們弄得很厭倦,作家寫他們的時候總是讓他們說些荒唐話,不論他們弄什麼,都帶上一些抽象的空洞的氣氛。”

“我看得再清楚不過洛拉喊著說;“在你作品裏的這個小說家身上,你情不自禁的會描寫你自己。”

她近來在對艾杜瓦說話的時候有了一種冷嘲熱諷的音調,這不但令她自己吃驚,也更讓艾杜瓦吃驚,尤其是柏納的眼神中也反映出了這種嘲弄。艾杜瓦申辯道……

“不不。我會很小心的讓他很討人喜歡。”

洛拉笑不可遏。

“正是,誰都會認出來是你,”她一邊說著一邊開心的大笑,使得另外兩個人也受到了傳染。

“這本書的計劃巳經構思好了嗎?”蘇芙倫尼斯卡問道,想要恢複她認真的表情。

“當然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當然沒有?”

“你必須了解,像這樣的一本書根本沒有計劃不計劃的問題。如果預先安排好,什麼事情都會變得虛假。我等著事實在指揮我。”

“但我原來以為你要拋棄事實呢。”

“我的小說家想要拋棄,但我會不斷的把他再拉回來。事實上這就是主題,是事實所呈現的東西和理想中的事實兩者之間的鬥爭。”

這些話的說不通是太明顯了,人人都看得清楚。顯然,艾杜瓦的腦子裏裝了兩個不能並存的要求,而他則為了要調和它們而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

“進行得多遠了?”蘇芙倫尼斯卡禮貌的問。

“要看你所謂遠是什麼意思。說真的,就以那書本身來說,我還一行也沒有寫。但是我卻已經在上麵用了許多功夫。天天我都在思考它,不斷的在思考。我寫這本書的方式確實是非常奇怪的,這我可以跟你說明。一天接一天,我在筆記本上寫下我腦子裏這本小說的狀態,那是一種日記性質的東西,就像關於孩子的成長的日記似的……這就是說,每個問題出現的時候我不是設法去解決它(而每一種藝術作品都是種種小問題之解決的總和),而是把它們記下來,加以研究。我的筆記,可以說,是對我的小說的評論的流水賬——或者說,是對所有小說的。想想看,如果狄更斯或巴爾紮克有這樣的筆記會多麼有趣,如果我們有‘愛的教育’或‘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這種筆記,那是多麼好!——是關於著作的本身的故事,是它的孕育的記錄!那會多麼動人……要比作品本身更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