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阿麗莎的門前。我等了一會兒,笑聲歡噪聲從樓下傳來,也許它們蓋住了我的敲門聲,因為我聽不見回音。我推門,門無聲的開r。房裏已很暗,我一下子看不清阿莎。她跪在她的床頭,背後的窗子透進來殘餘的日光。當我走近的時候,她轉過身,然而沒有站起來,低聲說:

“喚,芥龍,為什麼又來了?”

我低下頭去吻她的臉,她的臉上流滿了眼淚……

這一刻決定了我的一生,直到如今我在回憶中還不能無慟。無疑的,當時我並不十分清楚阿麗莎悲苦的原因,可是我深切地感覺到這種悲苦,對於這個悸動的小靈魂,對於被哽咽搖撼得不能自持的纖弱的身體,是太過強烈了。

我繼續站在她的身邊,而她繼續跪在那裏。我一點也無法表白心中這種新奇的激動,隻能把她的頭緊埋在我的胸前,在她的額上緊貼我的嘴唇,從唇間流出了我全部的靈魂。沉醉於愛,同情,——種分不清是熱忱、犧牲、德行的混合感情中,我全力向上帝傾訴,向他奉獻我自己——我無法想像除了為這個孩子遮蔽恐懼,遮蔽苦難,遮蔽生活,我此生還能有別的目的。我終於跪F,心中充滿了祈禱的至誠。我把她拉到我的身邊,朦朧的聽見她說:

“芥龍!他們沒有看見你,是不是?噢!快走!千萬不要叫他們看見你。”

然後,更低的聲音:

“芥龍,別告訴任何人?…可憐的爸爸一點都不知情……”

所以我什麼都沒有告訴母親,可是樸朗提葉姨母卻不斷同她竊竊私語。這兩位婦人神秘、憂愁的神情,以及當我一走近她們時用來趕我的“孩子,到別處去玩!”的話——這種種都透露出她們並非完全不知道比柯倫家的秘密。

我們剛回到巴黎,就來了一通電報把我母親召回哈孚去。我的舅母逃走了。

“同一個男人嗎?”我問阿緒拜爾敦小姐,母親把我留在她身邊。

“孩子,你問你的母親吧,我什麼也不能回答你。”這位親愛的老友說,她被這整個事件弄得很愕然。

兩天以後,她同我出發去會我的母親。那是禮拜六,第二天我就可以在教堂裏重見我的表姊妹,而也隻有這件事占據了我的心思。在我幼稚的想法裏,我很看重我們在這神聖場合裏的會麵。究竟,我並不在乎舅母的事,而且深以不向母親探聽為榮。

那一天早上,小禮拜堂裏沒有多少人。服提葉牧師顯然是有意地把講經的題目選為基督的這一句話:“你們要努力進窄門。”

阿麗莎坐在我的前幾排。我看見她的側麵,我專注地看著她,帶著一種忘我的心情,竟至於覺得我是經由她而聽見我悉心傾聽的這些話。——我的舅父坐在我母親的旁邊哭泣。

牧師先頌讀全節:“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的那門是寬的,那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的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然後把題目分成了幾項,先講那大的路……我出了神,如在夢屮,看見我舅母的房間,看見她躺著,笑著,SP位煥發的軍官也笑著……即使是歡笑這一觀念也變成了一種冒犯,一種淩辱,仿佛是罪惡的可惜的誇張……

“進去的人也多服提葉牧師繼續說,然後他描述——而我也看見了——群盛裝

的群眾,騰笑著一列列向前。我覺得我不能也不願加入他們,因為我每同他們走一步就離開阿麗莎更遠。然後牧師又回到經節的第一句,而我看見我們得努力入的那道窄門了。我在沉沉的夢幻中想像它像一個壓榨機,我努力著在極度的痛苦中通過它,痛苦中混合了一種至福的預感。而這個門又變成了阿麗莎的房門,我為了要進去,壓縮自己,除去自己身上所有的自私心……“因為引到永生的那門是窄的”,服提葉牧師繼續說——超乎一切苦難,一切憂愁,我想像,我預感到我的靈魂早已渴慕的另一種純淨而神秘的喜悅。我想像這一種喜悅像提琴的弦歌,又尖銳又柔和,像鋒利的烈焰,阿麗莎的心和我的在那裏熔化了。我們兩個一塊向前走,穿著“啟示錄”裏的白衣服,手挽著手,望著同一個目標……如果這些孩提的夢令人微曬,於我何妨!我隻是複述它們,毫未加以更改。而其中顯著的混亂隻是由於語言,由於不完全的意象,它們無法表達出這一確切無疑的感情。

“找著的人也少”,服提葉牧師最後說。他解釋怎樣找尋窄門……很少人——我就要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個……

講道終了時,我巳達到如此強烈的精神緊張,以致一俟禮畢我就跑走了,沒有去看我的表姊——出於高傲,我早已想使我的決心(因為我已經下了)受試煉,以為最配得上她的莫如立刻離開她。

在這種格的教義下,發現我的靈魂已有了準備,並且自然的急於體現責任,而我父母的榜樣,以及他們用來節製我的原始衝動的清教徒教育,更加地將我引向人們所謂的“美德”。自製在我,就如同自製在別人一樣的自然,我所身受的這種嚴酷的教育,並不使我感到厭惡,反而叫我歡喜。我將來所追求的並非幸福本身,而是達到幸福所需的無限努力,我早已把幸福與德行合為一談。雖然,像一般14歲的孩子一樣,我還沒有定型,有待塑造,可是不久之後,我對阿麗莎的愛情使我斷然的向這方麵大步邁進。內心的豁然開悟,使我認清了自己:我覺得自己不夠開闊,若有所待,不太關心別人,不怎樣進取,不夢想什麼勝利,除了對自己的勝利。我喜歡讀書,喜愛費心思的遊戲。我與我年齡相若的同學們不大來往,時常僅出於友善或殷勤才加入他們的活動。但我和阿培服提葉十分友好,他在第二年到巴黎來,和我同一個班上。他是一個可愛而疏懶的男孩子,我對他是愛多於敬。但我至少可以和他談哈孚,談奉格司麥,我的思緒老是向那裏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