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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餘樂摘下耳機,把MP3塞到枕頭下麵,音樂拯救不了她的無聊。她不習慣這樣躺著無所事事,病床前的電視機黑著臉,她不想打開它,不想靠別人的生活來打發掉自己的時間——這樣的空閑簡直讓人有罪惡感,她想念那些令她腰酸背痛的忙碌,它們填滿了她生活的孔隙,不讓她有太多的時間去接觸到那個黑洞——是的,她總能感覺到它,在她實在找不到什麼可以思考的時候,它就出現了,陰森森的恐懼,每次想到它,她就覺得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什麼。
趙一飛進來了,他四天裏來看了她七次,這個頻率本身就意味著曖昧,已經有人開始議論了,這一次他帶來了幾枝馬蹄蓮,柳餘樂把注意力轉到花上,她喜歡鮮活的東西,病房裏總難免有一股凝滯和發黴的氣味。
“這個季節,沒什麼花好選,”趙一飛解釋道,“你將就著看吧。”
柳餘樂笑了笑,隻說了謝謝,她知道再給些鼓勵,他們可能就會有進展,但她不想給他這樣的希望。
她認真地打量他,他的確是那種很容易讓女人動心的類型,據她所知,好些單身的護士和女醫生都躍躍欲試,事實上醫院裏內部消化的戀人不少,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封閉的圈子,圈裏的人很難真正走出去,而外麵的人也很難真正理解在這個圈子裏生活的人——他們的工作與生活完全是混合物,根本不可能分開,時間就是生命,這句話形容他們再恰當不過——他們的生命與別人的生命交織在一起,他們把自己的時間摻入到別人的時間裏去,然後生命才被延長了,隻用工作來定義實在太不確切了。醫生的離婚率很高,另一半,尤其是那些並不了解這一行的配偶,他們總會耿耿於懷。是的,婚姻與愛情的時間也被掠奪了,這份貌似體麵的工作是要把人挖空的,這樣說其實並不過分,於是大家就想,同行確實是最好的選擇,相似才會真正懂得。趙一飛至今單身並非隻是因為挑剔,用羅海萍的話來說,你開個玩笑,對方至少會笑吧?而他們的生活和玩笑實在有限。
一張臉自她的腦海中閃過去,年輕的,俊美的,蒼白的,另一個世界裏的冰冷席卷而來,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就當是休假了,”趙一飛說,“你有多久沒休假了?”
柳餘樂不記得了,解毒科的工作製是上兩個白班一個夜班後可以休息半天,但實際上這根本行不通,有時候半夜也會被叫起來,甚至回家的路才走到一半電話就來了。假期?那不過是個擺設,好在她也不在乎。除了醫院的工作之外,她還另找了一份兼職:她是“怪病求救網”容城分站的義務顧問醫生之一,這是一個純公益性的網站,求救者詳細描述病症,站內的各科權威醫生則根據症狀予以一個方向性的解答,比如如何進行簡易自查,醫理推論,緊急情況下如何自救,附近有哪些醫院曾有效治療過類似疾病,包括相應的權威專家是誰,大致的費用是多少等信息,必要時還會派出醫務人員前往當地進行救援,對於家庭條件極度困難的病人,會視其情況減免醫療費。全國各地均有醫院和醫生參與此公益項目,為確保對病人負責,網站對醫生和醫院的資質審核極其嚴格,非三甲醫院或國家認定的專科醫院不會考慮,顧問醫生須持有醫師資格證,至少需要碩士以上學曆,五年以上臨床經驗,而民間醫生則需要有二十年固定在某地行醫的曆史,且在廣大群眾中享有良好口碑——網站會派出專門的調查員實地調查暗訪。
柳餘樂因一篇關於水族類動物性食物中毒研究的碩士畢業論文寫得十分出色,被其導師——中國毒理學泰鬥何重山博士推薦加入了中國毒理協會,成了最年輕的毒理學專家之一,之後又在毒理協會幾位理事的強力推薦下,被“怪病求救網”破格聘用。
柳餘樂平常除了解答疑難、提供谘詢之外,有時也會親自前往病人家中,義務解毒救人。醫院有意將解毒科發展成為除外科之外的另一個金字招牌,十分支持柳餘樂——既不必額外支付人工費用,又可以免費做宣傳,何樂而不為?不過有一點醫院是不知道的:當她發現病人家裏存在有毒生物的時候,她會出手捕殺,徹底清除毒源。當然,事後她會要求病人及家屬保密。
“你很不會說話哎。”柳餘樂笑了,“你應該沒跟你的病人說過這話吧?不然你也在休假了。”
趙一飛訕訕地:“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柳餘樂說,“你來試試?”
“免了!免了!”趙一飛連連擺手,“小時候被蜘蛛咬過,到現在都有童年陰影。我就覺得好奇,你一個女孩子,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