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食言了。
封九黎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覺得整顆心髒像是要在下一刻轟然破裂般劇烈地痛著,痛得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捂住胸口,咳出一口紅色的血,一邊笑著一邊流淚。
“錦之……錦之……你一定要等我……”
他終於記起了十年前被遺忘的那一切,舊景重上心頭,仿若昨日之事清晰,曆曆在目最後定格在中秋橋上,青年柔柔地朝他看來的那一望。
——花開了,我就回來。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再也不等你了。
“啊啊啊——!”封九黎用力地嘶吼著,指甲嵌進掌心的肉裏,越向諸華而去,春意便越發濃蘊,但封九黎卻覺得他整個人依舊停留在諸華那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中,被刺骨的寒雪緊緊裹住。
可現實中,皚皚白雪既融,燁城的桃花再一次蓋滿整條長街,落英繽紛,香氣馥鬱。
街上賣花的小販車架上安置著一盆盆粉紫芳香的魏紫,封九黎怔怔地停下腳步,終於穩不住身形,再次咳出一口鮮血,從馬背上狼狽地栽倒在地,仰頭看著清澈如藍的天空大笑出聲,眼角滿是淚花。
魏紫開了。
他的錦之不會再等他了。
繁盛成煙霞盛景的滿街桃花墜過他眼前,蹭著他的發絲末梢落下。
恍惚間,封九黎忽然想到了當年他和君長樂剛剛相愛時,母親對他說的那些話。
少年間感情濃烈而曖昧,他們之間的繾綣不管如何細細掩飾,但哪怕那罅隙如針眼狹小,都會輾轉流露,根本逃不過善讀人心的母親的眼睛。
她知曉一切後,表情也是淡淡,語氣無比平靜地開口:“當你徹底愛上一個人之後,你一生中的一切就由不得你了。你無法控製他對你的感情,也無法控製世間的事物百態,在這之後,所有的偶然都會變成陰差陽錯,踏錯一步,便是步步錯,此生再難回頭。”
薑家還在榮盛之際時,她早就看出了薑家要敗的跡象。
薑氏乃將士之後,手握重兵之權,功高震主,豈有不敗之理。
所以當她知曉他和君長樂私定了終身時,是不同意的,不是因為世俗倫常,而是因為世事難料。
可他那時年幼,一日嚐甜便不知苦滋味。
以為這世間所有的陰差陽錯,都是可以回頭的不定之數。
但他錯了,錯得離譜。
如執棋對弈,一步錯,哪怕手中子永不盡,下得愈多,便錯得愈多,最終也隻有滿盤皆輸一個結局。
封九黎怔怔地走在桃花長街之上,蹁躚墜落的粉色桃花自他身邊落下,明明是滿目的豔,他卻隻瞧了滿眼的灰,仿佛這一生裏他再也不會再見到一點鮮豔的花色——處處都是枯敗和死寂。
這極為熱鬧的繁盛之境裏,笙歌不歇,笑聲不絕,封九黎望著從他身邊雙雙牽手而過的行人,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容貌絕豔的紫衣少年站在他麵前的模樣——如綢如緞,秀美錦之。
“世間百種淒慘,最慘不過客死他鄉。”他站在牢裏的鐵欄前,茶色的眼瞳清澈如鏡,裏頭像是沉澱了他此生所有的摯愛與深情,“我不能救你薑家,但我一定要救你走。”
封九黎怔怔地笑著抬頭,目光穿過桃花枝杈,望向無邊的天際。
——這世間最遠的路,便是這回鄉的歸途。因為人一旦死了,前世那些恩怨便跟著一同逝去,即使鄉音鄉景近在耳側,曆曆在目,回家之路卻難以勾勒,沒有人能記得回家的路。
生前少年覺得最淒慘的事,竟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為什麼要那麼傻,要留在原地不肯回家?是怕我回來後找不到你嗎?
“你別怕,客死他鄉又如何?”他垂著頭,望著腳下漂亮的粉桃瓣低低地笑著,“回家的路我替你記著,不管多遠,我都會陪你走回去。”
一月之後。
北幽帝宮中,已經登基為帝的宴輝路過禦花園中,餘光瞥見一朵盛得極豔的粉紫牡丹時,忽然駐足端詳了一會,問身邊的近侍福樂道:“魏紫開了?”
福樂恭敬地答道:“是的陛下,已經開了一個多月了。”
“古人詩雲‘一年春色摧殘盡,再覓姚黃魏紫看’。”宴輝沉默了一會,開口道:“這種牡丹長得又豔又俗,花期倒是挺長的。”
服侍他的福樂是他親信,聽到宴輝這麼說便笑道:“也並非所有牡丹皆是如此。陛下有所不知,有種牡丹名為昆山夜光,花期不算太長,卻耐寒耐旱,一點兒也不嬌貴,倘若盛在夜色裏更是清白皎瑩,如月潔白。”
“我知道。”宴輝聽著他說,而後出口的聲音輕不可聞,像是怕這話被誰聽去了似的,“我見過。”
他走近那枝魏紫,伸出手指掐斷花莖,將那一大朵粉紫的花合攏在手心,忽然轉頭望向福樂:“福樂,世人皆說戲子無情,你覺得這世間真有不薄情的戲子嗎?”
福樂聞言一愣,雖然不知道陛下為何問他這種問題,但想了一會還是小心地開口:“……是有的吧。”
宴輝擺擺手:“你但說無妨。”
“那諸華國的第一美人花無豔,不就跟著封九黎殉情死了嗎?”福樂彎腰斟酌著用詞說道,畢竟他要提的可是那敵國之將,“卻沒想到那不過是崇洛的假死之計,但奴才想不通的是,封九黎竟也癡心於那妓子,連夜跑回諸華後一夜白頭,所有封賞美人都沒要,竟隻要了一葉小舟,抱著那花無豔的屍身在江上自焚而亡。”
“我記得那條江流向崇洛。”宴輝看著那枝被他掐斷魏紫,手指緊了又鬆,“他說過他是崇洛的人……”
福樂沒有聽清他說的話,又問了一遍:“陛下?”
“把這株魏紫移出來,種到朕的殿裏去。”宴輝把那枝魏紫捏在手心裏,深吸一口氣負手向前走去,途間遇到盛得再美再豔的春花也沒賞個餘光。
這種國色天香的花,一開便獨占韶華。
像極了他見到他的那一夜,僅一夜,便豔盡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