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2(1 / 2)

紹克爾在德國人中也算是中國通了,他看到,中國雖然遍地是軍隊,可大都產生於軍閥割據、生存於各種勢力之間,不過是家族式的私人武裝,裝備簡陋,訓練落後,對於民族大義和國家觀念缺乏應有意識,其戰鬥力和忠誠度都不能令人放心。以德國人的眼光,這些軍隊充其量隻能算“治安軍”,而非“國防軍”。可悲的是中國人多年的軍閥混戰,消耗了大量國家財富,卻沒有培養鍛造多少真正有實力抵禦外侮的軍隊。德國人認為,中國真正稱得上有戰鬥力的現代化軍隊,就是由德式裝備和體製所組訓的中央軍軍官團。當得知淞滬一戰,三十萬中央軍損失了一半,失去了近一萬名基層軍官,紹克爾等德國顧問們十分痛心,感覺“實際上現在我們沒有多少工作可做了”。當看到老友華連誠在殘酷的淞滬大戰中幸存了下來,他十分高興。

華連誠和紹克爾熱情握手。紹克爾說:“你可比以前瘦了許多。”華連誠自我解嘲地說:“顯得更精幹了吧。”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當華連誠得知德國顧問團將隨國民政府撤往武漢,便請紹克爾轉交兩封書信。

一封匿名信是呈給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的,他在信中寫道:

“竊士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前線所見不敢不告。鈞座以持久消耗之政策,誠足以致日人於死地。惟人員與武器之消耗,因指揮之失當,組織之不完善,受無謂之消耗實多。許多戰役,指揮部署極其混亂,擔架隊與輸送隊之組織,多有名而無實,故官兵之負傷者,有終日無擔架抬下,收集傷亡者之武器,亦無法運回,至撤離則悉數拋棄。所謂拋兵、棄械之戰爭,又焉能持久?

“敵人以陸海空機械化部隊配合作戰,盡其發揚優勢。每日上午,先用氣球升上空中觀測我陣地,後用飛機大炮狂轟濫炸,繼用戰車、步兵向我方陣地猛攻,如被我方強有力還擊,敵方不得逞,即迅速停止攻擊,複召喚下一輪火力轟擊。敵方之戰術刻板,很少變化,我方應因地製宜、因時製宜采取靈活之應對策略;然而我方部隊麵對絕對優勢之敵火力,依然沿用北伐時期戰術與敵硬拚,不知變通,損失甚大。

“敵人的間諜活動亦極其猖獗,我方防諜意識薄弱,屢次吃虧。最為明顯之一例,即為我方將士之臂章,均標有師級單位符號,並印有部隊番號,極易為敵方查知部隊動向。

“宣傳方麵,敵方飛機散發極美之傳單,極盡鼓惑之能事,並寫有持傳單投誠者,獎洋五元。士兵見飛機投下時,即爭前拾取,不識字者認為美麗可觀,以驚奇狀態,持至識字同誌前要其說明。識字不多與不明大義者,看後互相竊語。故最近前線時有士兵逃亡及轉進時隱藏不隨隊,官長則以陣亡欺上。此誠堪為戰爭前途之危機。而我方之傳單,則末見發至營以下。有無飛機投至敵方,則不得而知。惟士愚見,以為飛機投炸彈,不如投傳單,其價值較炸彈微而收效大也。

“極以憂國心切,故冒昧呈詞,伏乞鑒察。謹呈。前線一士兵。謹具。”

另一封則是家書,因為華宜農正舉家遷往武漢。

他在信中說:“父母親大人:兒奉令赴抗倭戰場,兵危戰凶,九死一生。值此國家興亡之秋,匹夫尚且有責,我為革命軍人,怎能臨陣退縮?惟有恪盡職守、成功成仁一途。尚望雙親體諒時艱,善自頤養天年。我誓死抗日到底,此意已決!”

他向弟弟們寫道:“智弟,信弟,孝弟:軍人血灑抗日疆場,為國家民族爭生存,死得其所,真大榮幸!吾兄弟或將從此永別,留書一封,以為訣別,手足之情,感念至深。弟等務必孝順父母,相互敬愛,團結一心,以從戎為兄報仇、為國盡忠為誌。我四萬萬五千萬人之中華民族,倘若能齊心協力,必不會亡於區區東瀛島奴之手。”

這封遺書早在淞滬會戰時就已寫好,卻一直沒有發出,他心底深處一直存有一個念頭:當抗戰最終勝利時,他能活著和家人團聚,一起分享勝利喜悅——那一定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刻!但殘酷的戰爭已經徹底粉碎了他這個夢想。

紹克爾明白這兩封信的份量,這等於是華連誠的絕筆,他以德意誌軍人的榮譽保證一定送達——隻是他沒有想到,他需要三十六年的時間來完成這一諾言!

紹克爾將那封給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信件上交,但並沒能在武漢找到華連誠的家人,未能將他的家信轉交。1938年5月中德軍事合作關係徹底終止,紹克爾奉命返回德國,後參與了入侵法國和蘇聯的戰役。他在出征前將華連誠的遺物存放在杜塞爾多夫老家。1942年冬他在斯大林格勒被俘,和九萬多德國戰俘一起被押往寒冷的西伯利亞集中營,隻有六千多人得以在數年後生返德國,幸運的是,他是其中之一。回到曆經多次大轟炸的老家後,紹克爾意外地發現華連誠的遺物並沒有在戰火中燒毀,於是,他開始了百折不撓地尋找華連誠家人的努力。1973年,曆經輾轉波折,他終於將遺物交到了在台灣的華老夫人和華連孝手裏,此時已整整過去了三十六年!這些發黃的信紙早就失去了原先的意義,但是對華家人來說,卻有著非同尋常的珍貴價值。時間是最偉大的魔術師,它能改變一切,也能創造一切。華家人滿含感激向紹克爾千恩萬謝,他隻說了一句話:“我隻是履行了一個德國男子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