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故意扯談,卻以不做聲為後盾,堅執的待他心癢難受。
“怎麼,不理我了麼?”
我仍然不做聲。在斜睇下,我見到他那臉還是很圓,知道是決不會在心中對我生了氣,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撥那小鋼表上的時針。
“你要說話呀!”
“我是莫有說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話可聽,別人是把一件新聞當成八寶精似的,還不是徒然生一對耳朵麼?”
“嗤……”鬆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軟下來了,卻故意不明其所說的意義似的,“什麼可笑!我又不要說什麼!”
“你不要我說什麼嗎?那是我就——”
再不乘風轉篷,鬆子君的臉會要變長了。
“你就趕快念那東西給我聽!你不知道別人為你那一伸一縮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氣兒慪得什麼樣似的!”這樣的促著他使他“言歸正傳”,他就又從荷包裏取出那一卷稿子來。
送,是答應送我看的,但先就約下來,必得他去了以後才準我來看,因為這樣一來,他才免得在我笑臉中,見出他文章的滑稽處,這滑稽,在鬆子君,寫來是自然而然,不過待到他見到一個朋友拿著他的原稿紙讀念時,鬆子君卻羞愧得要不得了。鬆子君的條件是非遵照辦理不可的,於是我把那一束稿紙接過手來時,就壓到枕頭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後才準看!”
“一切照辦。”
“一切照辦,還不準笑我!”
這類像孩子氣的地方,在鬆子君,真是頗多頗多的。但沒有法也隻好口上承應了。其實他也就知道這類要求是反而更給人以非笑不可的。但在別人當麵答應了以不笑之時,他眼前卻得到可以釋然的地方了。
鬆子君說話時照例要用花生,蘋果,梨之類,來補助他口的休息,我的聽差對這一點是極其合了鬆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時,又從外麵笑笑的抱了一包東西來了,“好咧,先生。”我是見到別人好心好意為我待客總不好意思說過一次“不好”的,聽差因此就對於由他為我選購果子的義務更其熱心起來了。這時候,鬆子君的談鋒已應當在休息的時候了,非常合意的十個大蘋果卻從聽差手巾裏一個一個擲到鬆子君麵前。
“好呀,吃!”
用著非常敏捷的手法,一個蘋果的皮,就成了一長條花蛇樣垂到鬆子君的膝上了。在削刮蘋果中,照例還是要說話,不過這類話總不外乎他的聽差怎樣不懂事而我的聽差又如何知趣誠實的嘮叨,這在鬆子君談話中,屬於“補白”一類,所以你縱不聽也不要緊。
一個蘋果一段“補白”,到吃到第七個蘋果時,他從“補白”轉到正文上來了。
“那文章,老弟看了後,主張發表,就在《話片雜誌》上去發表吧。但總得改改。至少題目總應當取一個略略近於莊嚴點的才是。這是別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哩。”
“其實是一樣的。”
“不一樣!你知道這些,不必客氣,還是費費神,當改正,也應不吝氣力!”
他是又把第八個蘋果攫到手,開始在用刀尖子剚蘋果下端的凹處了,上麵的削改的話,隻好仍然當做一段“補白”。
……
在鬆子君把蘋果皮留在地下顧自走回他的院子時,已是十一點了。慢慢的把燈移近床邊來,想去看鬆子君的文章,我們的聽差卻悄然提了一包東西進來。
仍然是蘋果。由他為一個一個取出放到我近床那茶幾盤子裏。“我知道有那位先生在此,蘋果絕對不會夠,先生你也必定一個不得吃,所以接著又下坡去買它來十個。買來時他還不走,我恐怕一拿進來那位先生又會把這裏所有的一半塞到肚子裏的空角落去,所以——”
“他既然是吃得,就應當讓他吃飽再去!他還才說到你為人機敏知趣啦!下次不應這樣小氣了。”
“是是,先生告了我我總記到,明天他來就讓他吃二十個吧。”
聽差是笑笑的把地下的蘋果皮撿了一大包扯上門出去了。望到那茶幾上僥幸逃了鬆子君的毒手的十個半紅半青的蘋果,擠到一處,想起鬆子君同聽差,不由的我不笑了。
鬆子君,在他的文章上所說到的,全同與我在白天所說過的一樣。又怎樣怎樣去學了郭哥裏的章法,來把周君的一位情敵描寫一番,譬如那人鼻子同臉的模樣,他就說“大家想想吧,一個東瓜上麵,貼上一條小小黃瓜,那就是K君的尊範,不過關於色的調合,大家應同時連想起被焚過的磚牆,我們才能知道他的美處來。”
其實這未免太過,不消說,那是鬆子君有著愛管閑事人湯姆太太的精神,為憐憫與同情而起的憤慨所激動,故而特別誇張的將K君貶罰了。
在文章的後麵,又非常滑稽的說是,T君為了發現自己的地位以後,怎樣的不顧命的去喝酒,但當第三次喝酒大醉後,在一個夜裏,嘔出了許多食物,同時就把所有因那女人得來的悲哀,也一齊嘔去,天明醒來,哀悲既已嘔去,於是身上輕輕鬆鬆,想到回山,便返山了。這種用喜劇來收場,卻來得突然,所以看了反而一點感不著T君當時熱熾的情與失望後的心中變化。這明明是鬆子君故意像特為寫給他朋友周君去看的,在周君看到後感到一種不可笑的可笑,鬆子君,在這中,也就有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