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之中,也有黃色的晨光進來,一切牆上的時代瘢疤,便這裏那裏全是。有些地方,粉灰剝落處,就現出大的土磚來。他的眼睛,從這一類瘡疤樣上移動著,便見到自己昨天才由副官處領來的那一頂軍帽,貼在牆頭,正如同一個大團魚,帽上的漆布遮簷,在這金色微光裏,且反著烏光。地下濕漉漉的,看到地下,就不由得不想起他的《文選》來了,於是走到床邊,腰勾下去,從床下把書箱拖了出來,但,立即又似乎想起些別的更重要的事,就重複將箱子推到床下去了——箱子過重的結果,是多挨了他一腳,才仍然回到床下去。
他不忘記初次為副官引到上房去見統領時,別人對他身個兒的怯小是如何的生了驚異,便立誌想從一切事情中做一個大人模樣來。這時既然起身,第一就是當然應先理床!枕頭拍了兩下,這是一個白竹布在一種縫紉機的活動下齧成荷葉邊的枕頭,值得一塊錢,因為出門,才從嫂嫂處拿來撐麵子的。被蓋,是一床電光布的灰色麵子的被蓋,把來折成一個三疊水式,但是,走開一點,他記起別人告他的規矩,三疊水式是隻適宜於家裏,於是,又忙抖開變成一個豆腐幹式。有一條昨夜換洗的褲子,塞到墊褥下去後,床上的功課,似乎就告了結束了。
走到窗邊,重伸出頭去。對到自己房子那間傳達室,門還是關閉著,大概傳達長吃多了酒,還在自由自在做夢!外麵坪子裏,全是金黃色。大操坪裏,已來了一隊兵士,在那裏練習跑步了。從窗子外過去的小護兵,還未睡足的神氣,一隻手在眼睛邊拭著,另一隻手上,拿了碗盞之類,出營門去,到門前時,那隻在眼睛邊的手,便臨時再舉上去行了一個禮,不見了。
……軍隊,這東西就奇怪;在喇叭下活動起來,如同一個大的生物,夜裏一陣熄燈喇叭吹出時,又全體死去!
因為初來,就發現這類足以驚愕的事。到後又覺得這真可笑,就嗤的笑了。他如今是也要像別人樣在喇叭下生活的一個人了,總以為這是一種滑稽的生活,希望在感到滑稽的趣味中不攙雜苦惱的成分,才容易支持下去。
他並不是忘了起床後是洗臉,但人家把他安置到這裏,是責任,關於洗臉的事,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責任了!洗臉以及類於洗臉的吃飯,解溲,當然是要自己去找尋。他不知是否是要自己去到大廚房去,還是不久就會有一個伕子將大桶的水拿來給各處房間的人。他又想:這裏也許還同縣立師範學校一個樣吧,盥洗室,是在先就預備下來的。他想找一個臉孔比較和氣一點的人來問問這盥洗室的所在,但從窗子下過去的所見到的人,就無一個像已洗過了臉的樣子。各人臉子上油煙灰塵,都很可觀,小護兵,明明白白還是從“拾了雞蛋被人打破”的一類好夢裏,被護兵長用手掌拍著臀部醒來的,眼角上保留的那些黃色物,就可為他的確證。
……無怪乎,一個二個,臉都是那麼“趨抹剌黑”!
他以為大家都不洗臉,成了臉黑的結果。可是,自己可不成啊!人家提籃裏一塊還未下過水的新牛肚布手巾,一塊飛鳥牌的桂花胰子,還有無敵牌的圓盒子牙粉,還有擦臉用的香蜜,都得找到一個用處,才不至辜負這些東西!
“還是問問吧。”口上是路,因此就出了自己的房門。
“呀,傳達先生!早咧!”一個副官處的小小勤務兵,昨天見他隨同傳達長到過副官處,對他起了新的恭敬。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喊傳達,雖然傳達下為加了先生字樣。一個羞慚,撲上心來,再不好意思向這勤務兵請教了,同這小兵點了點頭,做一個微笑在臉上,他就走開向大堂這一邊來。望鍾,鍾是欠二十分到五點。
……今天我是傳達了呀,以後也是!“傳達,這裏來;傳達,你且去。”這裏那裏,都會追趕著叫喊傳達!一堆不受用的字眼,終日就會在耳邊親密起來,同附在頭上的癩子一般,無法脫離,真是可怕……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一件事,正如此時提籃裏的胰子牙粉樣:委曲,受下去,是應當,除非是不到這裏來。不到這裏來,他就是學生,人家不會叫他這樣一個不受用的壞名稱,從這名稱上得來的職務上牽累,也不至於!自己要想洗臉,就自由大大方方把新牛肚布的手巾擦了胰子,在熱水裏把臉來擦,且即可從麵盆的搪磁上,發見自己那個臉上滿是白沫子有趣的反影,是頗自然吧。
他希望再遇到承發處那個書記一麵,他們是同過學,見到時,就可以談兩句話。且互道“晚上好”“早上好”,雖然客氣卻兩方麵都不損失什麼的話語,到末後,就可將一切所不知的事問那人,就譬如說,洗臉,吃飯,解溲,等等地方,以及職務上的服從,對上司的禮節。比這不能再緩的他也要知道,一個普通上士階級傳事兵是實支月薪若幹元?發餉是不是必要到差一個月以後?從昨夜他就計算起,零用中,他至少得理一回發,不然,實是已長得極難看了。且嘴邊也像毛茸茸的,縱不是胡子,也不雅觀。他不願意別人說他年紀太小,但同時又不願意他日在統領大人麵前回事之時,因了頭發和臉上的細毛,使統領在他真實年齡上又多估了幾歲。且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展覽到一班上司同事前頭時,他以為會不至於因了他職務上的卑微而忽視了他的誌向。他切望人家從他行為上,看出他是一個受過好教育的人,人家對他誇獎他的美貌,於自己也頗受用。這是他在學校時養成的一個細致的脾氣,這脾氣,在他想來,縱不能說是好,同壞總還是站在相反一條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