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兩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點飄飄然樣子,就又拖手到雞場上去看雞。三人在賣小雞場上轉來轉去玩,蹲到這裏看,那裏看,都覺得很好。賣雞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同婦女。光看又不買,就逗他們笑,說是來趕場看雞,並非買。這種嘲笑在我們心中生了影響。

“可惡的東西,他以為我們買不起!”

那就非買不可了。

小的雞,正像才出窠不久,比我們拳頭大小。全身的毛都像絨。顏色隻黑黃兩樣,嘴巴也如此。公母還分不清楚。七隻八隻關在一個細篾圓籠子裏啾啾的喊叫,大約是欠①它的娘!這小東西若是能讓人抱到它睡,就永遠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後一個生雞子,賣到十個當十的銅元,真嚇人。當那時,我們花十四個銅子,把一群剛滿月的小雞(有五隻呀)連籠也買到手了。錢由吳家兄弟出,約同到家時,他兄弟各有兩隻,各一黑一黃,我則拿那一隻大嘴巴黑的。

把雞買得我們著忙到家捧雞去同別人的小雞比武,想到回家了。我們用一枝細柴,作為杠,穿過雞籠頂上的藤圈,三人中選出兩人來擔扛這寶物,且輪流交換,那一個空手,那一個就在前開道。互相笑鬧說是這便是唐三藏取經,在前開道的是豬八戒。我們過了黃風洞,過了爛柿山,過了流沙河,過了……終於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遲,正是散學的時間。到這城,孫猴子等應當分夥了。

這一天學逃得多麼有意思——且得了一隻小雞呢。是公雞,則過一陣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雞打;是母雞,則會為我生雞蛋;在這一隻小雞身上我就作起無涯涘的夢來了。在手上的雞,因了孤零的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並不以為討厭。正因為這樣,到街上走著,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時間不早,我走到一個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廟主取我存放的書籃。書籃中寬綽有餘,便可以容雞。但我不。我把握在手上好讓人見到!

將要到家我心可跳了。萬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將說些什麼?萬一大姐今天曾往倉上去,找表姐,這案也就犯上了。雞還在手上,還在叫,先是對這雞親洽不過,這時又感到難於處置這小雞了。把雞丟了吧,當然辦不到。拿雞進門設若問到這雞是從什麼地方來,就說是吳家少老板相送的,但再盤問一句不會露出馬腳麼?我躊躇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作偽總不如十多歲人老練,且縱能日裏掩過,夢中的囈語,也會一五一十數出這一日中浪蕩!

我在這時非常願有一個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有一個熟人在一塊時,家中為款待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過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卻失望。在街上耽著,設或遇到一個同學正放學從此處過,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處張揚,更壞!

不回也不成。進了我家大門我推開二門,先把小雞從二門罅塞進去,探消息。這小雞就放聲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這一來,不進門,這雞就會為其他大一點的雞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聽到院中有小雞叫聲,出外看,我正擲書籃到一旁來追小雞。

“那得來這隻小雞?”

“瞧,這是吳少老板送我的!”

“妙極了。瞧,欠他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啊。”

我們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賞這雞,第一關已過,隻差見媽了。

見了媽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設想的注意我行動,我就全放心,以為這次又脫了。

到晚上,是睡的時候了,還舍不得把雞放到姐為我特備的紙合子裏去。爹忽回了家。第一個是喊我過去,我一聽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過去,當然就搭訕走過我家南邊院子去!

“跪到!”“是。”過去不敢看爹臉上的顏色,就跪到。爹像說了這一聲以後,又不記起還要說些什麼了,顧自去抽水煙袋。在往常,到爹這邊書房來時節,爹在抽煙就應當去吹煤子,以及幫他吹去那活動管子裏的煙灰。如今變成階下囚,不能說話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過錯!我知道我父親這時正在發我的氣!我且揣測得出這時窗外站有兩個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聽!父親不做聲,我卻嗚嗚的哭了。

見我哭了一陣父親才笑笑的說:

“知道自己過錯了麼?”

“知道了。”

“那麼小就學得逃學!逃學不礙事,你不願念書,將來長大去當兵也成,但怎麼就學得扯謊?”

父親的聲音,是在嚴肅中還和氣到使我想抱到他搖,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辯卻全無用處,又悔又恨我自己行為,尤其是他說到逃學並不算要緊,隻扯謊是大罪,我還有一肚子的謊不用!我更傷心了。

“不準哭了,明白自己不對就去睡!”

在此時,在窗外的人,才接聲說是為父親磕頭認錯,出來吧。打我也許使我好受點。我若這一次挨一點打,從怕字上著想或者就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情形了。雖說父親不打不罵這樣一來我能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個小孩子有悔過良心,同時也就有玩的良心;當想玩時則逃學,逃學玩夠以後回家又再來悔過——從此起,我便用這方法度過我的學校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