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正難說,在這種情形下頭,自寬君若並不缺少那見機的聰明,急急走開這地方,故事也就結束了。若有另一種把握,人不走,就站起來采取一個戲劇中小醜行徑,到女人麵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說,對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誰能知道此後會成什麼局麵?

在一種動的情勢下雖一瞬間亦可成為禍福哀樂的分野,但不動,保持到原狀,則時間在足下偷偷溜著跑著於一切仍無關係!

船塢邊,時間是正無所拘束的一分一分過去,看書的人仍然一旁看著一旁來談論,無可如何的自寬君也仍然是無可如何的呆!

那邊無意之間把自寬君的名字掛在嘴角拋來拋去,自寬君的身子也像在為這女人拋來拋去。毒的東西能使人醉癱,也沒有比這事更使自寬君感覺到中毒一樣的苦了。

難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樣設法避開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麵為人“忘卻不理”,一麵為人“念著憎恨”比較,自寬君所取的就毫不遲疑說是要後麵一種。如今則不盡隻世界上人並不把他忘卻,且口角上掛著自己的名字的又是這樣年青好女人,這苦且願無終期的忍受下去了。

遠遠陪到別人坐下行其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的主義,是自寬君唯能采取的唯一主義!

在心中,對於情形變更後,也想著那靠天吃飯的計劃了。女人走,就是跟著下來。女人出了門,就念著那句“由他去吧”的詩,再返到圖書館去消磨這消磨不完的下午。

這一種精神算真難得,許多無用的人就用了這種精神把自己永遠陷到一種極糟糕的地位上!

倘若這時一個熟人從南邊路上過來,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寬君也盼著是有個熟人來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這一行人仍是三個!

走到船塢盡處將轉過大道,他與一個李逵一點不差,竟趕上前去攔阻到那路。要說什麼似的不即說,吹著大的氣。

“先生,——?”那大一點的女子,似早已料到這一著,有把握的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那笑著微帶怒容的神色,使自寬君將所預想的一貫美妙辭令全忘去。為這半若譏諷半若可憐的問話,路劫的人倒把臉弄得緋紅了。

呆著不知說什麼的自寬君,見女人想從坡上翻過去,就忙結結巴巴的說出想要同她說兩句話的意思。

“有什麼說的?請說吧。”女人受窘不過似的輕輕的說著,就又停頓腳步下來,兩個女人且互相交換那憎著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們的姓名,不是壞意思。”

這種話,在自寬君自以為是對一個上流陌生女子最誠實得體的話了。這書呆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卻並不缺少那雋妙言辭,實際上,所有同麵生的女人可說的話,真沒有說得比這再失體的了。

小一點的女人聽到這話就臉紅。大一點的卻仍然不改常態的笑著說:

“先生,為什麼定要知道我姓名?我們是無認識的必要,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

“我知道,但我……”

說但我什麼?就沒有說的!別人問他為什麼定要知道姓名,就說不出口。又聽到女人說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就臨時發覺自己莽莽撞撞攔阻別人的行動的過失,自寬君,真不知要怎樣跳下這虎背了。

於是他又說:——

“是明白這不應當,不過並無其他的惡意。”

女人見盡在“惡意”上解釋,又明明見到這與其說是“惡意”不如說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們今天真對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談。但若是要錢,說要多少,這裏可以拿一點去。”

那小的見到同伴說送錢,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誤會了我!我想你們一定願意抽出你們空暇時間咱們來談幾分鍾的。我想你們對於認識我總不會不感到高興。我們可以到那舊地方去坐一下。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東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證。”他指到女人手上的書。

兩個女人看自己手上隻是一個錢袋子,一把傘,兩本書(書,就是書!),可是聽到這不倫不類的話,凜然若有所悟認定站在對麵的人是瘋子,怕起來,把先前的客氣禮貌以及和藹顏色全消滅於一瞬間,驟然回頭跑去了。

人是真瘋了。他趕去,又追出前麵攔到兩人。

“你不要裝成瘋瘋癲癲,這地方有人會來,先生,這樣的行為於你很不利,一個人應當知道自重,同時還記到尊重別人。”

自寬君,在心裏算計,“這樣行為於自己是自重?這樣行為是尊重別人?是我故意裝成瘋子?這樣為人見到把我又怎樣?……”

他見到那大一點的女人,在生氣中複保存那驕傲尊嚴的自信,因而還露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傷心。

“你們把我誤會了。”他現著可憐的自卑的神氣說,“我要求你們談一談話,也許可以從兩分鍾的談話上麵互相會成好朋友。請小姐不要那樣生氣,也不要那樣的鄙視人,一個人相貌拙魯一點,衣服破舊一點,也不是他的願意。我們常常可以從醜樣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腸以及美麗靈魂來,在一本小說上麵不是有人說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