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幾近驚奇地看著他,沒想到“時運”這個詞,有一天竟會從林靜恒嘴裏說出來。
細細的白煙從他手指尖升起,暈染過那雙總是梗著什麼仇恨的眼睛,男人靠在木門上,目光竟然是深遠而幽靜的。
陸必行忽然想,原來二十年潤物無聲,他也變了很多。
“走,我陪你去。”林靜恒說,“不用緊張,你的時運不早不晚。”
民眾沒有伊甸園障目,剛剛從最險惡的境地裏掙紮出來,還沒被居心叵測的“盛世”晃眼,眼睛和心裏都是清楚的。而架設星際反導係統,抵擋人工智能入侵,為空腦症平權……第八星係剛剛走上正軌,陸必行的功績還沒有褪色,這是他最好的季節,可以無懼風雨。
第八星係最高法庭位於銀河城中心廣場不遠的地方,時間沒到,門口早已經守滿了人,各家媒體這回出動的不止是機器人,整條街區都鬧鬧騰騰的,平時很清靜的陸信將軍石像底座上坐滿了人,衛兵管不了,已經撤了。
“彩虹病毒曾是第八星係最深的傷口……”
“但使用彩虹病毒改造身體時,陸總長是無行為能力人。相關人士均已死亡,無法出庭……”
“那麼第二次女媧計劃發生時……”
“第二次女媧計劃的發起人是反烏會中一些極端分子,研究使用的變種彩虹病毒、生物芯片均為戰時從地方繳獲物品,按照‘戰時特別法令’,工程、安全、與統戰等部門副部長級別以上均有權調用敵方繳獲物品,以便更好應對戰局,陸總長有權調用,但調用程序並不合規,在主觀上沒有傷害公共安全、客觀上未對公眾造成損失的情況下,我們認為這應該按照行政違規處理。”
“但人體實驗……”
“‘人權保護法案’中,關於‘禁止人體實驗’一條,規定所謂‘非法人體實驗’,包括強迫、誘騙或采用其他手段,對他人進行非正常途徑實驗,對其身體與精神造成損傷——顯然,陸總長的整個研究過程中沒有第三方。”
“諸位,最高庭外麵的那條街道,就叫‘彩虹街’,那裏曾經是一個布滿泥濘的集市,也是當年變種彩虹病毒在啟明星爆發的地方。那裏也曾經充斥著瘟疫、恐慌、饑餓和貧困,請低頭看一看腳下平整的步行街、寬闊的街道,再抬頭看一看人車分流的空中航道和最高庭聳立的大樓——”
現場旁聽的林靜恒放鬆了後脊,靠在柔軟的座位上,對旁邊的哈登博士說:“怎麼樣,他的芯片能取出來嗎?”
“應該可以,”哈登博士說,“經過改造的身體是基礎,具備安全變異的條件,而變異有無數種可能性,芯片的作用是將身體變異引向理想的方向,我看他的身體情況已經趨於穩定,幾年後應該就可以試著取出。”
林靜恒用眼角掃了他一眼:“聽起來跟自由軍團那種分等級的生物芯片,原理完全不一樣。”
哈登博士不疑有他,認真地解釋說:“的確,陸總長手裏的資料是從反烏會拿到的,是勞拉留下的原始資料,跟自由軍團的路線已經完全不一樣……”
林靜恒不等他說完:“那我們剛回來的時候,你為什麼打電話過來,刻意提到自由軍團的芯片給你什麼狗屁靈感?”
哈登博士一僵。
林靜恒好整以暇地看著老頭成了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在小沙發扶手上撐著頭:“嗯?”
哈登博士被他盯得有點慌:“我……我……隻是……”
林靜恒卻忽然一笑,不再揪著不放,目無尊長地拍了拍他的肩,不等聽庭審結果,就站起來走了。
林格爾元帥的筆記本上記載了一段閑聊,三百年前,滿嘴胡說八道的書呆子哈登對他的朋友和兄長說,病態的造物,隻有用更病態的東西才能打敗。
伍爾夫反駁他,無框架權限的人工智能最後一定會走向反人類,是必須被銷毀的。
他沒有記載的是,之後伍爾夫想了想,又說:“如果真的有一天,需要劍走偏鋒,用這種東西達到某種目的,一定要在用完以後盡快銷毀,要趁它沒有製造出備用主機之前暴露出它的危害,這是飲鴆止渴,人機‘和平共處’的時間越長,中毒就越深,後果就越難以挽回。”
“我是……我是想試一試,”哈登博士在林靜恒身後說,“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當年說過的話,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們,畢竟……畢竟三百年了,我們都已經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這是要命的戰爭,我怕說出來會誤導你們……”
林靜恒遠遠地朝他擺擺手。
哈登博士閉了嘴,有些茫然。很多事變了,很多事沒變,一些記憶淡了、麵目全非了,另一些卻像是被什麼刻在了時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