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麗絲汀找到那個地方:是一處太陽直接照射的陡坡——現在正是采花的最好時節。石堆和灰樹樁附近開了許多鮮花——高大鮮明的黃莖,密密長著盛開的小星星——克麗絲汀把麼兒慕南放在灌木叢中摘蔗梅,沒有她幫忙他根本出不來,她還叫家犬待在那兒守著他。她自己抽出小刀,一麵砍花,一麵留意小鬼——老六勞倫斯則留在她身邊幫忙。

她在這邊老是為兩個幼兒擔心。此外她倒不怕這邊的人。很多畜場的擠奶工都下山回家了,但是她打算住到第二個瑪麗亞彌撒節(9月8日)。說真的,如今黑夜特別暗,刮大風的時候叫人毛骨悚然——他們若天晚出門,感覺相當可怕。不過這邊的氣候大抵很晴朗——幽穀則遇到幹旱,草料不足。人們晚秋和冬天都得住在這兒——她父親曾說,他從來沒發現冬天的畜場有人住——克麗絲汀停在半山腰的一棵孤鬆下,雙手抱著肩膀上的一大捆花莖。站在這兒可以眺望北邊的朵夫瑞地區。穀物一堆堆立在田野——

那邊的草地也枯枯黃黃的。但她現在覺得,幽穀這邊未曾有過真正的綠意——反正不如特龍漢來得青翠——

是的——她思念那邊的家——莊園高高聳立在寬闊的山腰上,田野和草地向四周伸展,下方與峽穀的簇葉林連成一片,樹林一直延伸到穀底的湖邊。遙遠望過去,低低的林木山脊一波一波向南綿延到朵夫瑞峽灣。草地夏天好茂密,傍晚紅花映著紅霞;秋日的餘暉蒼翠又靈活——

啊,有時候她甚至懷念峽灣——柏西的磯岸、停有船隻的碼頭、船棚、瀝青和魚具的氣味、大海的氣息——這些都是她初到北方時深深厭惡的東西——

爾郎——他一定想念那股子氣味,想念大海和海風一

如今她思念自己曾厭煩的一切——大戶人家、成群的仆傭、爾郎的手下帶武器和工具叮叮當當騎馬進庭院的鬧聲——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他們帶來的國家大消息和鄉間或城市的民間閑話——如今一切都靜下來了,她覺得自己的生命變得沉寂不堪——

設有教堂和修道院,大人物常在官邸宴客的市場大城——她渴望帶著聽差和使女穿行街道;爬樓梯到商人的棧房去選購東西;登上河麵的商船去議價:船上賣英國亞麻頭飾、細致的麵紗、木製騎士和駿馬——你一拉繩子,騎士就拿著矛槍衝過來。她想起尼達瑞附近城外的草地,真想帶孩子們去看雜耍團的大熊和小狗,買蜂蜜麵包和胡桃——

有時候她恨不得再打扮打扮——穿絲質汗衣,戴薄薄細細的頭飾。大禍降臨前的冬天,爾郎曾為她買了一件淺藍色的絲絨無袖外農;低低的胸口和長長的臂縫都滾上貂皮花邊,手臂的裂縫直達臀部,裏麵的腰帶隱隱約約露出來——

她偶爾也渴望——噢,不,她能夠不再生小孩,理當慶幸才對。秋天宰殺牲口後,她病了一場——其實這樣最好。可是頭幾夜她哭了——

她好像很久很久沒抱小娃娃了。老七慕南才四歲——但他不滿一歲就被迫交給陌生人扶養。等她接他回來,他已經會走路會說話,根本不認識她了——

爾郎!噢,爾郎!她知道,從心坎裏知道:他並不像表麵上那麼無憂無愁。他一向不安分——現在卻隨時靜靜的,像一道流泉,撞上陡峻的岩壁,不得不轉彎,由泥沙間滲過去,化為沼地中的一潭幽池。他住在柔倫莊,什麼事都不幹,不時帶某一個兒子去遊蕩。否則就帶他們去打獵。興致來時,他偶爾也動手幹活兒,漆一漆或補一補他們放在山池中的小漁船。他曾動手訓練小馬,卻老是不成功——他太性急了——

他獨來獨往,至少假裝沒發現別人不愛找他。兒子們也學父親。他們是落難來幽穀的外客,照例我行我素,自負又古怪,不想學本教區和鄉民的作風,本地人都不喜歡他們;對“哈爾德之子武夫”更反感——他公然蔑視幽穀的居民,說他們笨拙又古板;說未曾在海邊長大的人根本不算人——

而她自己——她自知在本地的家鄉沒有多少朋友。現在沒有了——

克麗絲汀穿著苔棕色的粗紡羊毛服,挺一挺身子,用手遮住眼眉,抵擋午後的金色陽光——

她望望北方,瞥見幽穀順著白緞色的錦帶狀河流分布,再過去是一座又一座高山,有黃灰色的陡坡和沼澤,隔著遠方的裂口和斷崖望去,雪原和白雲渾成一體。正前方的羅斯特山伸出一個膝蓋,圍住幽穀,把拉根河彎彎推向一邊。河水切入下麵的岩石和小丘,吼聲如雷,在岩架間起泡和翻滾。羅斯特岡上麵的小荒丘聳起兩個大大的布拉荷尖頂,她父親曾比喻為女性的乳房——

爾郎一定覺得這邊狹隘又醜陋——叫人透不過氣來——

——同一座山腰的南方,亦即畜場附近的斜坡下,正是她小時候見到女妖精的地方——

當年她是溫婉、柔和、漂亮、苗條的孩子,白裏透紅的圓臉配著如絲的密發——克麗絲汀閉上眼睛,將太陽曬紅的臉蛋兒轉向光源。她曾是脹奶的小母親,像新犁的田地,為生子而興奮和滿足——是的。可是像她今天這種身份,倒沒什麼好怕了;他們不太可能來抓她。山魔王一定不覺得這麼疲憊和瘦弱的女人適合戴新娘金冠;女妖精也不要這麼幹癟的乳房去喂養孩子。她自覺像腳下的鬆根一樣硬,一樣幹,盤著石頭,牢牢抓著不放。想著想著,她用腳跟去敲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