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太嘴唇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音。爾郎站起來,一動也不動:

“你若是這個意思——那我憑上帝發誓——我不再坐主人的高席。”

她不答腔,他又說,“回答呀!”女人全身打了個長長的哆嗦。

“以前坐在那邊的家父——他——他是比你夠格的主人。”她幾乎無力說出口。

“留心口舌,克麗絲汀!”爾郎跨近一兩步。

她猛然站直說:“好,你打吧——我以前忍受過,不妨再挨一次。”

“打你——我沒這意思。”他把手放在餐台上;兩個人又四目交投,他臉上再度浮起她難得一見的疏遠及平靜表情。她簡直要發狂了。她知道她自己沒有錯——爾郎說話太魯莽,不用腦筋;可是他那副表情使她覺得錯在自己。

她望著他,對自己的話不覺害怕起來。

她說,“你的家係在特龍漢鄉重振聲威,恐怕不是靠我的兒子——”

爾郎滿麵通紅:

“我知道,你忍不住要提‘奧拉夫之女山妮娃’夫人——”

“我沒提她,是你提起的。”

爾郎臉紅得更厲害。

“克麗絲汀,你可曾想過——那件不幸——你也並非全無過失——

“你記不記得尼達洛斯那一夜——我來到你床前。我萬分謙卑,遺憾自己冒犯了你——我求你原諒我的錯誤。你叫我回到頭一天晚上睡覺的地方去睡——”

“我哪知道你和令親戚的太太同眠——?”

爾郎靜立了一會兒,臉色發白又轉紅,悶聲不響走出房間。

其妻一動也不動,——靜立好久,雙手握拳貼著下巴,眼睛望著燭火。

接著她猛抬頭——長長吸了一口氣。有時候他必須聽聽——

這時候她聽見庭子裏有馬蹄聲——聽那步調,是家仆牽馬出來。她悄悄走到門口,轉入披屋,站在門柱後麵偷看。

天色已灰蒙蒙帶著曙光。爾郎和“哈爾德之子武夫”站在院子裏。爾郎牽著馬兒,她看見馬兒上了鞍具,他也穿著騎馬裝。兩個男人交談片刻,她一句都聽不見。接著爾郎爬上鞍座,慢慢騎到莊園大門口;他沒有回頭,似乎和旁邊步行的武夫說了幾句話。

等他們消失在路上,她悄悄出來,無聲無息走到大門口,站在那兒聆聽——她聽見爾郎催“煤煙”跑上公路。

不久武夫回來了。他看見大門口的女人,猛停下腳步。他們在曙光中對望了一會兒。武夫穿了鞋子,沒穿長筒襪,鬥篷下隻穿一件亞麻襯衣。

女主人瘋狂問道,“怎麼回事?”

“你一定知道——我可不知道。”

“他騎馬上哪兒?”他又問。

“豪根屯。”武夫佇立片刻。“爾郎進來叫醒我——說他今夜要騎馬到那邊——他似乎很急。他叫我看幾樣東西,以後替他送上去。”

克麗絲汀沉默半晌。

“那他很生氣噦?”

武夫低聲說,“他很靜。克麗絲汀,我擔心——我懷疑你是否說了不宜說的話。”

做妻子的人熱烈答辯說:“爾郎該忍受人家把他當成年人來對談一次。”

他們慢慢向下走。武夫轉向自己家,她追上去。

她憂心忡忡懇求道:“武夫,親人,以前你曾告訴我,為了我的兒子,我遲早得硬下心腸和爾郎談談。”

“是的——克麗絲汀,我隨著年齡增長長了智能,你卻沒有——”他照舊答道。

她淒然說:“說真的,你可真會安慰人。”

他把手重重搭在克麗絲汀肩上,起先什麼話都不說。兩個人站在那兒——萬籟俱寂,他們都聽見別的時候聽不到的河流聲。四周農場公雞喔喔啼,克麗絲汀的公雞也由馬廄大聲應和。

“是的——克麗絲汀,我必須學著謹慎安慰人——我們靠安慰生活了許多年——現在我們要省著用,我們不知道還需要撐多久——”

她抖開他的手;用牙齒咬著下唇,把麵孔偏開——然後往下跑,回到火爐室。

清晨冷得刺骨;她攏緊鬥篷,拉起頭巾來遮住腦袋;蹲坐在冷冰冰的火爐邊緣,將露水打濕的鞋子縮在裙擺下,雙臂交叉放在膝頭,靜靜思考。她的麵孔不時發顫,但是她沒有哭。

她一定睡著了——醒來背脊發痛,四肢僵冷,連骨髓都凍僵了。門戶半開——她看見院子裏有陽光。

克麗絲汀出來轉往披屋——太陽已高掛在天上,下麵的牧場傳來跛腳馬的鈴聲。她看著對麵的新儲藏屋,這才發現小慕南站在陽台上隔著欄杆的拱弧往外瞧。

兒子們——她突然想起來。他們睡醒發現父母的大床沒有人睡過,心裏怎麼想呢?

她跑過庭院,上樓找小兒子——慕南身上隻穿一件襯衣。母親一來,他立即把手伸進母親手裏,似乎很害怕。

閣樓裏沒有一位少年穿好衣裳——她看得出來,他們不是旁人叫醒的。人人都匆匆看母親一眼,又垂下眼皮。她抓起慕南的長筒襪,要幫他穿。

老六勞倫斯訝然問道:“爹上哪兒去了?”

她回答說:“你爹大清早騎馬上豪根屯去了。”她發現大孩子們注意聽,又說:“你們知道,他早就說要找個時間上去,看看他的農場近況如何。”

最小的兩個睜大了眼睛望著母親的麵孔,五位大哥哥走出閣樓,避開眼睛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