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哈馬城遇到一位朋友——法加堡的“巴爾之子維格萊克”——結伴同行。走到小哈馬,他們在一處設有酒吧的農場上休息。飲酒期間,屋裏的幾名皮毛販子酒醉吵起來,大打出手;西蒙起身勸架,拉開他們,自己的右下臂卻挨了一刀;隻刮破皮肉,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屋裏的女人為他紮上一塊布條。
他陪維格萊克回家,在他家過夜。兩個人共臥一床,淩晨西蒙被對方的夢話吵醒了。維格菜克不隻一次叫他的名字;西蒙遂叫醒對方,問他怎麼回事。
維格菜克記不清夢裏的內容。“反正是噩夢,夢中有你。我記得——已故的‘瑞達之子西蒙’站在屋內,叫你跟他走——我清清楚楚見到他,連他臉上的雀斑都數得出來。”
西蒙半開玩笑半認真說:“我真希望你能將那個夢賣給我。”“瑞達之子西蒙”是他的堂兄弟,小時候兩個人很要好;對方在十三歲左右天折。
早晨賓主坐下來吃早餐,維格萊克發現西蒙的短外衣右袖敞著沒扣,臂肉和手背整個發紅發腫,他談起這件事,西蒙笑出聲。維格萊克叫西蒙在那兒住幾天——等妻子抵達——他忘不了昨夜的噩夢——“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有點生氣說:“維格萊克,你夢中的我不至於慘到要臥床喂虱子吧?”
日落時分,西蒙主仆騎馬向洛斯娜湖走去。天氣晴朗;高高的藍色和白色山岡在夕陽下化為金色和粉紅色,但是河邊布滿白霜的叢林在陰影中灰蒙蒙的。他們的坐騎很不錯,一路輕輕快快奔馳,然後踏上長長的湖麵——碎冰在馬蹄下嘩啦嘩啦彈起。迎麵吹來一陣刺骨的寒風;西蒙冷得受不了——轉瞬間體內卻升起一股叫人惡心的熱浪——接著冰浪又仿佛刺進他的骨髓。有時候他覺得舌頭發脹,喉部濃濁不堪。一行人還沒走完湖麵,他不得不停下來,叫跟班替他係好鬥篷,作為右臂的吊帶。
仆人聽“巴爾之子維格萊克”談過他的噩夢;現在他們要主人亮出傷口。西蒙說沒什麼——有點痛:“看樣子我三幾天內隻能當左撇子。”
暮色漸濃——月亮出來了,他們走上湖泊北麵的山脊一西蒙覺得手臂的傷口大概很麻煩。腋窩痛得厲害;馬背上顛簸害他十分痛苦——血液在受傷的臂膀中悸動。劇痛由頸背上方傳進腦門。他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冷。
此處的冬季道路高高設在山腰上,部分穿過森林,部分橫過白白的田野。西蒙都看見了——滿月在淺藍的天空中泛出銀光;將星星趕出航道。惟有一兩顆最大的星辰掛在遠遠的天邊。白色大地亮閃閃的;陰影短短尖尖投在雪地上——林中的光線在樅樹間模模糊糊呈斑點或長條狀。西蒙全都看見了——
——但他也同時看見早春的陽光和灰棕色的草地。外圍地區零零落落竄起發育不良的樅木;在陽光下亮得像綠色天鵝絨。他認出來了;是戴夫林莊園的家用牧場。田野那一端的赤楊樹幹像春天一樣灰白有光澤,樹梢開滿棕色的小花——後麵是低低長長的勞瑪瑞克山脊,藍湛點綴著白雪。他和堂兄弟“瑞達之子西蒙”走向赤楊林;他們帶著釣魚用具和短槍——要前往深灰色有碎冰的湖泊,在湖尾的水麵釣魚——已故的堂兄弟在他身邊步行:帽沿下露出一大堆鬈發,在春陽中呈淺紅色;他數得出對方臉上的雀斑。堂兄弟若嫌他說話愚蠢,就噘起下唇吹一吹——噓,噓。他們跳過小溝,在草地的雪水間沿著一塊塊草皮跳過去。底下有苔蘚——在水中冒泡,綠得迷人。
雖然他神智未失——雖然他看見馬路上坡又下坡,穿過森林,越過月光下的白色農地——看見屋頂積雪的房舍在地麵投下長影,看見穀地河麵上的霧圈——也知道他們來到空地時,後麵催馬趕上來的是容·達克——可是他發現自己不止一次叫他“西蒙”。他知道叫錯了,也看見仆人驚慌的表情,卻無計可施。
等他的神智清醒些,他說道:“夥計們,我們今天晚上必須趕到洛爾德鎮的托缽僧那兒。”
仆人哀求他——他們理當盡快找一戶人家,進去休息;他們提起距離最近的神父住宅,主人卻硬要照自己的意思。
“馬兒一定很辛苦,西蒙——”兩名跟班麵麵相覷。是他非回家不可。他知道死期近了——
冬夜裏,他時而凍得半死,時而全身發燒,可是他一直感受著家鄉牧場和煦的春陽,覺得已故的堂兄弟陪他繼續向赤楊叢走去。
幻影消失片刻,他的神智清醒過來——傷處卻痛得可怕。他請一位仆人割開受傷那條手臂的袖子。容·達克小心割破手腕到肩膀的外套和襯衫,他自己用左手壓住浮腫的右臂,麵色蒼白,冷汗沿著麵孔向下滴。痛楚暫時減輕了。
後來仆人開口說話——到了洛爾德鎮,他們得派人傳話到戴夫林莊園。西蒙不肯聽,他不願意用這種消息驚動嬌妻,看來沒必要嘛——酷寒大地乘雪橇出門不太好。等他回到佛莫莊園再看看吧。他向馬童西格爾笑一笑,為對方打氣——馬童顯得驚慌又可憐。
“不過我們一到家,你們就派人去請柔倫莊的克麗絲汀——她是高明的女醫師。”他說這句話,自覺舌頭硬硬濁濁的。
吻我吧,克麗絲汀,我的未婚妻!起先她一定以為是胡扯。不,克麗絲汀。然後她會感到驚訝。
爾郎看出來了。蘭波看出來了。而克麗絲汀——她整天擔憂和生氣——她對爾郎太氣憤太不滿了——即或現在她都沒想過別人。克麗絲汀吾愛,你從來不重視我,不想想我成了未婚妻的妹夫,心裏有多難過——
——當年他在奧斯陸修道院大門外跟她分手,自己都不知道他會繼續想她;日後生命中的一切收獲仿佛都彌補不了當時的損失——代替不了年輕時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