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麗絲汀低下頭,把臉藏在他肩膀下。

第四天,他們躲進農場上方的山間樺樹林。那天佃農要搬運草料。克麗絲汀和爾郎的看法不謀而合,覺得不必讓人知道她來這裏陪他。他到屋舍去拿一兩次食物和飲料,她則坐在矮樺樹之間的石南叢裏。他們坐在這邊,可以看見男人和女人背著草料,辛辛苦苦走回家。

爾郎說:“你記不記得,以前你答應過我,我若落得在山間當小農夫,你要來替我管家?你大概會養兩頭母牛,幾隻山羊和綿羊——?”

克麗絲汀輕笑著,撫弄他的頭發。

“爾郎,母親若逃出教區,遺棄他們——你想兒子們會說什麼?”

爾郎笑道:“我想他們樂意在柔倫莊當主人。他們年紀不小了,可以做主。高特年紀雖輕,你知道他是優秀的農夫。納克可以算大人了。”

孩子的母親靜靜笑道,“噢,不。他自己是這麼想——是的,他們五個都這麼想——不過他還缺乏成人的智能——”

爾郎說:“他如果像父親,可能要很晚才有成人的智慧,甚至永遠沒有。”他泛出頑皮的笑容:“克麗絲汀,你以為你還能把兒女藏在裙擺下——納克今年夏天做了爸爸——我想你不知道吧——?”

“不——!”克麗絲汀坐在那兒,麵紅耳赤,嚇得發呆。

“是死產——我想他會三思而行,不再到那個地方——女方是此地豪根山莊‘巴爾之子’的遺孀;她說孩子是納克的;無論真相如何,我想他並非完全沒有錯。是的,你我現在成了老人家噦——”

“你兒子惹上麻煩,招來恥辱,你竟說得出這種話?”丈夫說話太輕鬆,她痛心極了——他的眼神有玩笑意味,她卻不覺得好玩。

爾郎照舊說:“那你要我說什麼?小夥子十八歲了。你自己明白,你把他們當小孩子,成天嚴密監視,並沒有什麼效果。你上山來陪我的時候,我們想辦法讓他成家——”

“你以為我們可以輕輕鬆鬆為納克找到相配的對象——?不,夫君,出了這種事,你千萬要跟我回家,幫忙管管孩子。”

爾郎猛支起上半身:

“我不幹,克麗絲汀。我在你的家鄉是陌生人,永遠如此——這裏每一個人都把我當做國王和國家的叛徒。我住在柔倫莊的幾年間,你從來沒想到我活得不自在——在史考恩的家鄉,我的身分可重要多了。即使青少年時代——我生活不檢的消息傳遍各地,被教會逐出教門——我仍是胡薩貝的‘尼古拉斯之子爾郎’!克麗絲汀,後來——我有幸向山北的鄉親證明,我並非先祖的不孝兒孫——不,我告訴你!在這個小農場上,我自由自在——沒有人監視我的言行,在背後說閑話。聽著,克麗絲汀吾愛——陪我留下來!你決不會後悔的。此地住起來比胡薩貝更舒服。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克麗絲汀——打從小時候,我在那邊就不愉快、不輕鬆。我和愛琳的生活有如地獄;你和我住在那邊,心情也不愉快一可是上帝明察,我認識你以後,每一天每一個鍾頭都深深愛你。我想那個莊園大概被人施了魔咒——我母親在那邊痛苦而死,父親也從來不快樂。克麗絲汀,這裏很舒服——隻要你肯陪我一多年前瑪格麗特彌撒那一夜,你睡在我的鬥篷下——我坐著看你,你像一朵純潔、清新、年輕、沒有人碰過的鮮花,當時我好愛你——我發誓,今天我對你仍珍愛如昔。”

克麗絲汀低聲答道:

“爾郎,你也記得吧,那天晚上你祈禱說:但願我永遠不必為你流一滴眼淚——”

“是的——上帝和天上所有的聖徒都知道我是真心的!事與願違,不錯——我們在人世間,大概難免如此。但是,我無論使你受益或受害,心裏始終愛你。住下來吧,克麗絲汀——”

她依舊柔聲說:“你有沒有想過,父親遭人議論,兒子們的命運也許很艱苦?他們七個不能全部逃入深山,躲避教區的閑話——”

爾郎低頭看地麵。

他說,“他們是年輕、標致、豪勇的青年——他們會自己闖出一條路——克麗絲汀,我們過不了幾年就老了——你願意荒廢自己還漂亮、抖擻、適宜享受人生的年華嗎?克麗絲汀——?”

她垂下眼皮,躲開他那迷亂的目光。過了一會兒才說:

“爾郎,你忘了我們的兩個麼兒還是小孩子?我若拋棄勞倫斯和慕南,那我算什麼——”

“你帶他們上來嘛——如果勞倫斯不肯跟哥哥們同住的話。其實他也不小了——慕南是不是像以前那麼漂亮?”做父親的人含笑問道。

母親說,“是的,他是最漂亮的孩子。”

後來他們悶坐良久。再開口時,談的是別的話題。

她在山上每天都是破曉時分醒來,次晨也不例外——躺著聽馬兒在屋牆外跺蹄。她雙臂緊摟著爾郎的腦袋瓜。前幾天一大早醒來,她也跟頭一天懷著相同的恐懼和羞恥感——努力壓抑著。他們不是反目又和解的夫妻嗎?父母能和好,對兒女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情?

今天早晨她設法顧念她的兒子。她好像中了邪——爾郎帶她走出第一次相擁的吉達露森林,直接來這裏。他們好年輕一她不可能真的為他生過七個兒子,成了壯漢的母親——她似乎一直躺在他懷裏,胡薩貝莊園多年的婚姻生活隻是一場夢——他的莽話引誘著她,在她心中回響——她嚇得頭昏眼花,覺得爾郎似乎揮開了她的七種責任——就像一匹小母馬站在畜場的牧地上——包袱、馬鞍、頭套都卸除了;山風迎麵吹來;她自由自在吃柔軟的山草,可以隨便跑上所有的高原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