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自己躺在胡薩貝小廳堂的一張床上,剛剛才生下一個小孩。娃娃躺在她懷裏,渾身裹著羊皮,羊皮纏住小小的暗紅色身軀——他的小拳頭蓋著麵孔;膝蓋弓起來頂著身體,雙足交叉——不時動一兩下。小娃娃不包繈褓布,屋裏也沒有女人陪他們,她竟不覺得奇怪。嬰兒貼在她身旁,她的體溫仍纏繞著他;每次孩子移動,暖意就透過手臂傳進她心底。倦意和疼痛感仍重重壓著她,宛如漸漸消失的暗夜,而她躺著看兒子,自覺對他的喜悅和愛心不斷增強,有如曙光沿著山脊擴散——
她一方麵躺在床上,一方麵又站在外麵的屋牆邊。腳下是朝陽中閃亮的鄉村景色。那是冬天和春天之間的一個早晨——她吸入新鮮凜洌的空氣一晨風冷冰冰的,卻帶有遠處海洋和融雪的氣味;幽穀對麵的山脊沐浴在朝陽裏,農場四周有許多田地未積雪,陳年老雪在綠林中的開墾地上泛出銀光。晴空萬裏,呈黃色和淺藍色,飄著幾朵暗雲——可是天氣很冷;她站立的地方夜晚下過霜,雪堆仍硬得像石頭,屋舍間有冷冷的陰影,太陽剛好在莊園後麵的東山脊上。前麵的陰影盡頭,晨風吹動去年的青草;草根四周雖有亮亮的雪團,草莖卻搖搖擺擺發著亮光。
啊——啊!她不知不覺吐出陣陣呻吟。小勞倫斯仍舊跟她日卜她聽見另一張床上傳來勻整的呼吸。而高特——他跟姘婦睡在閣樓裏。母親再歎一口氣,心緒不寧亂動,爾郎的老狗在床單上挪動一下,挨近她弓起的小腿。
現在她聽見柔福莉在樓上走動。克麗絲汀連忙爬下床,套上長毛鞋,披上粗羊毛衣裳和軟毛外套。她摸黑到火爐邊蹲下,在火灰裏吹呀耙呀;一點火星都吹不起來——餘燼在夜裏熄掉了。
她由腰帶的荷包裏掏出打火用具,火種大概弄濕了——凍得很硬。最後她不再嚐試,拿起火盆,上樓向柔福莉借未熄的火炭。
樓上的小壁爐火勢很猛,火光照著房間。柔福莉坐在搖曳的燈影中縫牢高特那件馴鹿皮外衣的銅質鈕扣。克麗絲汀看見床上她兒子赤裸的胸脯和雙肩——不管天氣多冷,高特睡覺從來不穿衣服。他坐起身——在床上吃早點。
柔福莉站起來,體態沉重而端莊——娘要不要喝啤酒?她已為高特溫好了早晨的飲料。請娘把這一壺酒帶過去給勞倫斯——今天他要跟高特一起去砍木頭。一定很冷——
克麗絲汀回到自己的房間,站著生火,滿心不高興地噘起嘴唇。柔福莉像主婦般忙上忙下,高特公然躺在那兒讓姘婦伺候他——而姘婦為名分不正的小叔子設想——她覺得真放肆,真惡心。
那天勞倫斯留在森林,高特回家吃晚餐,又餓又累,飯後傭人走了,婆媳多坐一會兒,趁男主人喝酒的時候陪陪她。
克麗絲汀看出柔福莉今晚不太舒服。她突然扔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臉上浮出一陣又一陣痛苦的表情。
克麗絲汀低聲問道:“柔福莉,你是不是哪裏疼?”
少女答道:“噢,是的,有一點——雙足和小腿。”她照例工作一整天——不肯偷懶。現在她感覺刺痛,兩腿都腫了。
她的睫毛下麵突然浮出小小的淚珠。克麗絲汀沒見過女人哭得這麼奇怪一無聲無息坐著,牙關緊閉;圓圓亮亮的淚珠滾下有棕斑的麵孔——克麗絲汀覺得那些眼淚硬得像珍珠。少女似乎氣自己不得不讓步,勉強讓克麗絲汀扶她上床。高特追過來。他垂頭喪氣說:“柔福莉,你是不是很疼?”他的麵孔冷得火紅火紅,母親安頓柔福莉躺下,為她脫去鞋子和長筒襪,開始診治她腫脹的雙足和小腿,他慘兮兮觀望,一再問道:“柔福莉,你是不是很疼?”
柔福莉強壓著怒火,低聲說:“是的,你想想,我若不痛會這樣苦哼嗎?”
“柔福莉,你是不是很疼?”他又來了。
“你一定看得出來嘛一小夥子,別像白癡呆站在那兒!”克麗絲汀轉向兒子,目光炯炯。她心頭亂紛紛——為此事的結果憂懼,受不了小兩口非法在莊園上同居,又懷疑兒子的男性氣概——如今一切紛擾都化為憤怒的言辭:“你是傻瓜,以為她能安然無恙?她看你不像男子漢,隻因為天上刮風下雨就不敢越過山頭——你明知她快要分娩了,痛苦不堪——而你不敢麵對她父親,所以她的小孩隻好當私生子——你坐在大廳烤火,不敢抬一根手指頭來庇護你娶的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小孩——你爹可不像你這麼怕準嶽父,弄得不敢找他談;也不像你這麼怕冷,冬天不敢乘雪橇翻山。你真丟臉,高特——我得活著叫爾郎和我的兒子懦夫,真可悲!”
高特雙手抓起木敦椅,甩在地板上,又跑到餐台邊,把上麵的東西全部掃下地。接著他衝出門外,臨走還踢了木敦椅一腳——婆媳聽見他一麵詛咒一麵跑上閣樓的樓梯。
柔福莉以手肘支起身體:“不,娘——你對高特太嚴厲了。你沒有理由要他冬天到山上冒生命的危險——去找我爹,讓我爹告訴他該娶沒有嫁妝的失貞少女,還是喪失公權逃到國外——”
克麗絲汀心底的怒潮仍未減退。她傲然回答說:
“我不相信我兒子會這麼想!”
柔福莉說:“不,是我替他著想——”她看見克麗絲汀的臉色,以笑嘻嘻的嗓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