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諾夫!”他聽見叫喚,腦袋動了一下,輕觸著她的雙膝。她說:“我在這邊,你覺得奇怪嗎?”這時候她想起自己正坐在原先屬於他、後來她也當過主人的官邸花園石牆上,想一想真的很奇怪。
“你膝上抱的小孩是誰——不會是高特的兒子吧?”
“不——”她想起孫兒小爾郎那健康甜蜜的麵孔和強壯結實的身軀,不覺對陌生的娃兒充滿同情,用力抱緊她:“是一位跟我翻山的女伴的小孩。”
——這時候她又想起“西蒙之子安德列斯”以兒童的慧眼所見的一切。她滿懷敬意,凝視她腿上的小娃娃。
現在娃兒又哭了,克麗絲汀必須先問托缽僧哪兒有牛奶可以喂小孩。岡諾夫帶她向東走,繞過教室,來到布道團修士宿舍,為她端來一碗牛奶。克麗絲汀一麵喂小娃兒,一麵跟岡諾夫說話,但是他們的談話斷斷續續的。
她傷心地說:“上次見麵到現在,已經相隔好長的時間,出了好多事情。你哥哥的死訊——你聽了一定也很難承受吧?”
“願上帝垂顧他可憐的靈魂,”岡諾夫修士以嘶啞的嗓音說。
後來她問起陶特拉修道院的兩個兒子,岡諾夫談起話來才順暢一些。修道院欣然接受這兩位出身於世家的見習修士。尼古拉斯(納克)智能絕佳,在學術、在信仰上有長足的進步,院長不禁憶起他高貴的祖先——教會鬥士“亞涅之子尼古拉斯”主教。頭一段時間如此。可是兩兄弟正式出家後,尼古拉斯行為失檢,在修道院惹下不少麻煩。岡諾夫不清楚鬧事的原因——其一是約翰納新院長不準修士們在三十歲以前當派任的教士,也不肯為尼古拉斯破例違規。他認為尼古拉斯讀書和思考都超越了靈性成長的程度,又因苦修而把身體搞壞了,想派他到英迪羅的修道院牧牛場去墾殖蘋果園,由幾位年長的托缽僧監督他。據說尼古拉斯不服從院長的命令,指控修士們奢侈度日,浪費修道院的財產,敬拜上帝不夠勤勞,說話也沒有分寸。岡諾夫說,問題大抵留在院牆內,沒有張揚開,這是合情合理的。不過,據說他也違抗院方派來處罰他的人。岡諾夫知道他一度住在懺悔牢中,後來院長威嚇說要拆開他和布柔哥夫修士,派其中一名到蒙卡布去——說不定是盲眼的弟弟慫恿他犯規哩。這一來尼古拉斯就乖乖聽話,徹底悔悟了。
岡諾夫苦笑說:“他們有父親遺下的本性。誰也不能指望我的侄兒輕易學會順從,或者堅守神職生涯——”
克麗絲汀淒然說道:“也可能是母親遺傳的。岡諾夫,我最大的罪孽就是不聽話——而且我意誌也不堅決。我一輩子渴望走正路,又想順著自己的迷徑走下去——”
托缽僧板著麵孔說:“你是指爾郎的迷徑吧?克麗絲汀,我哥哥不隻一次誘你走上歧途;我想你跟他生活期間,他天天都誘惑你。他害你變得好健忘,使你起了自己都臉紅的念頭時,竟沒想到心底的念頭瞞不住全知的上帝——”
克麗絲汀雙目瞪著前方。
“岡諾夫,我不知道你這句話對不對——我不覺得自己曾忘記上帝能看透我的內心——也許我的罪過因此更深重吧。而且,我不像你心目中那樣,該為自己任性和意誌不堅而臉紅——我反而該慚愧自己對丈夫的評價往往比毒蛇更嚴苛。這大概是必然的結果吧——你有一次對我說過,彼此愛欲最強的人到頭來會像兩條蝮蛇,互咬尾巴。”
“岡諾夫,多年來我想起爾郎未接受聖餐、未行聖禮就去世,心中滿懷怒火,手上沾著血腥倒地,去接受上帝的審判——但他並未變成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往往覺得安慰。他什麼都記不得,也不記仇和恨——岡諾夫,我替他安放遺體的時候,他的外貌好美,神色好安詳——我想全知的上帝曉得爾郎從不為任何理由記恨任何人——”
岡諾夫張大眼睛凝視她,然後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托缽僧問道:
“你知不知道‘瑟克之子艾利夫’是萊恩修女院的神父兼顧問?”
“不知道,”克麗絲汀滿麵春風說。岡諾夫說:“我以為你是為了這個原因才選中那兒的。”過了一會兒,他說他要回修道院去了。
克麗絲汀走進教堂的時候,第一場夜間禮拜已經開始了。本堂和各聖壇附近人潮很密,有一位教堂看守員看她抱著重病的小孩,特意推她往前擠,讓她站在殘障者和重病者群中;他們聚在大圓頂下的教堂中部,可以看見整個唱詩席。
教堂裏點了幾百枝蠟燭——教堂的仆人接過香客的蠟燭,插在本堂和甬道中許多帶長釘的小丘形尖塔上。當日光在各色玻璃窗板外消失後,教堂裏暖烘烘、洋溢著蠟燭的氣味,不久更充滿病人和破衣的酸臭味兒。
唱詩班的歌聲在圓頂下飛翔,風琴響了,笛、鼓和弦樂器齊鳴,克麗絲汀知道教堂為什麼被比做船隻了——大石屋裏的民眾有如置身於一艘船上,歌聲則像海濤。頌歌正如浪濤幾度休止,有一個人朗聲向民眾宣讀教義。
守夜繼續下去,密集的人臉愈來愈蒼白,愈來愈疲倦。儀式的空當間幾乎沒有人出去,至少教堂中間的人不肯走開。他們趁儀式的空當問打瞌睡或者祈禱。小娃娃幾乎睡了一整夜——克麗絲汀哄過她一兩回,並由岡諾夫拿給她的木瓶中倒些牛奶給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