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駛出古城西安東門,不久就進入麥深似海的關中平原的腹地。時令剛交上五月,吐穗揚花的小麥一望無際,眼前是嫩滴滴的密密匝匝的麥葉麥穗,稍遠就呈現為青色了。放開眼遠眺,就是令人心靈震顫的恢弘深沉的氣象了。東過渭河,田堰層疊的渭北高原,在灰雲和濃霧裏隱隱呈現出獨特的風貌,無論立陡的險堖,無論舒緩的漫坡,都被青蔥蔥的麥子覆蓋著,如此博大深沉,又如此舒展柔曼,無法想象僅僅在兩個月之前的殘破與蒼涼,頓然發生對黃土高原深蘊不露的神奇偉力的感動。
我的心緒早已舒展歡愉起來,卻不完全因為滿川滿原的綠色的浸染和撩撥,更有潛藏心底的一個極富誘惑的企盼,即將踏訪2000多年前那位“窈窕淑女”曾經生活和戀愛的“在河之洲”了。確切地說,早在幾天之前朋友相約的時候,我的心裏就踴躍著期待著,去看那塊神秘莫測的“在河之洲”。
我是少年時期在初中語文課本上,初讀那首被稱做中國第一首愛情詩歌的。無須語文老師督促,一誦我便成記了,也就終身難忘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許是少年時期特有的敏感,對那位好逑的君子不大感興趣,甚至有莫名的逆反式的嫉妒,一個什麼樣兒的君子,竟然能夠贏得那位窈窕淑女的愛?在河之洲,在哪條河邊的哪一塊芳草地上,曾經出現過一位窈窕淑女,而且演繹出千古誦唱不衰的美麗的愛情詩篇?神秘而又聖潔的“在河之洲”,就在我的心底潛存下來。後來聽說這首愛情絕唱就產生在渭北高原,卻不敢全信,以為不過是傳說罷了,而渭河平原的曆史傳說太多太多了。直到朋友約我的時候,確鑿而又具體地告訴我,在河之洲,就是渭北高原合陽縣的洽川,這是大學問家朱熹老先生論證勘定的。朱熹著《詩集傳》裏的“關雎”篇,以及《大雅·大明》的注釋,有“在洽之陽,在渭之誒”可佐證,更有“洽,水名,本在今同州合陽夏陽縣”,指示出不容置疑的具體方位。合陽即今日的合陽縣,上世紀五十年代還沿用古體合字作為縣名,後來為圖得簡便,把右邊的耳朵削減省略了,合陽縣就成今天通用的合陽縣了。洽水在合陽縣投入黃河,這一片黃河道裏的灘地古稱洽川,就是千百年來讓初戀男女夢幻情迷的“在河之洲”。我現在就奔著那方神秘而又聖潔的芳草地來了。
遠遠便瞅見了黃河。黃河緊緊貼著綿延起伏的群山似的斷崖的崖根,靜靜地悄無聲息地湧流著。黃河衝出禹門,又衝出晉陝大峽穀,到這裏才放鬆了,溫柔了,也需要抒情低吟了,抖落下沉重的泥沙,孕育出渭北高原這方豐饒秀美的河洲。這是令人一瞅就感到心靈震顫的一方綠洲,頓然便自慚想象的狹窄和局限。這裏坦坦蕩蕩鋪展開的綠瑩瑩的蘆葦,左望不見邊際,右眺也不見邊際,沿著黃河也妝飾著黃河竟有3萬多畝,那一派蘆葦的青蔥的綠色所蘊聚的氣象,在人初見的一瞬便感到巨大的搖撼和震顫。我站在坡坎上,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方自少年時代就潛存心底的“在河之洲”,完全不及現實的洽川之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