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我身邊東側的黃河三門峽,有兩則遠古神話流傳下來。一是說三門峽的形成:水神河伯在與火神共工打鬥到崤山時陷入頹敗之勢,情急時便不擇手段,調動天下之水將崤山方圓千裏傾入汪洋,人真的“或為魚鱉”或攀樹求生。滅頂之災中出來一位英雄,三板斧劈開三道豁口讓洪水泄流,這就是人門、神門、鬼門的三門峽。這位英雄據說是共工,曾經頭觸不周山,又斧劈三門峽。那座至今依然挺立於急流中的被稱為中流砥柱的石峰,作為神話英雄也作為現實英雄的象征,既令人遐思綿綿,也令人肅然起敬。另一則是英雄降伏妖孽的神話故事:齊景公行車到此,一匹拉偏套的馬被黃河裏突然躍出的一隻巨黿拖入水中,隨行保鏢古冶子當即跳下河去,斜行五裏逆行三裏追殺巨黿,血染黃河。古冶子被尊稱為古王,留下古王渡口和古王村傳承至今。
我在盡可能簡約地複述這兩則很適宜給小學生講述的神話故事時,是再三斟酌過必要性才不厭其煩地依此開篇。就在英雄與邪惡、英雄與妖孽進行過殊死搏鬥的這個地方,上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中國軍人與日本侵略軍也進行過一場長達兩年多的戰爭。他們把不可一世妄言三個月占領中國的日本鬼子拒阻於潼關以外,使其進入關中掠占西北的夢想死於胎中。日本鬼子不僅未能踏進潼關一步,而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僅“六·六”會戰一役,日軍排長以上軍官的屍骨層層疊疊堆了1700多具。這是八年抗戰中取得重大戰果的戰區之一。
這個戰區在山西境內的中條山。
橫刀立馬中條山的中國軍隊的軍團長,是楊虎城的愛將孫蔚如將軍,西安東郊灞河北岸豁口村人;是讓我引以為驕傲、敬重和親近的前輩鄉黨。
孫蔚如將軍麾下官兵,幾乎是清一色的號稱“冷娃”的關中子弟。
由徐劍銘等三位陝西本土作家創作的長篇紀實文學《立馬中條》,敘寫的就是六十多年前,孫蔚如將軍率領關中子弟與日本侵略軍血戰中條山的一部英雄史詩。
我很早就閱讀過幾部抗日題材的小說,也看過不少同類題材的電影,地道戰、地雷戰、野火春風鬥古城、小兵張嘎、遊擊隊員李向陽、揮舞鍘刀片子的史更新。這些在民族危亡時帶有傳奇色彩的英雄,一直儲存在我的情感記憶裏毫不減色,毫不受時世異變審美異變對這些作品評價的變化的影響。盡管如此,我還是坦率地說出我的閱讀感受:在有關抗日戰爭題材的藝術品的閱覽曆程中,《立馬中條》給我的衝擊是最強烈的。我至今仍然無法找到幾句準確的詞彙來概括那種感受。我不排除與上至將軍下到士兵近距離的鄉誼鄉情因素,戰死了的和仍然健在的英雄,就在我曾去過多回或耳熟能詳的大村小寨裏。然而,我更確信一種千古不滅,人神共敬的精神——民族大義。這些關中將士無論性格性情具備什麼樣兒的地域性特質,在民族存亡的血戰中,體現出來的凜然不可侵侮的大義,正是中華民族輝煌千古存立不滅的主體精神。
一條山溝一個村莊一個小鎮反複爭奪的殊死拚殺,使我的神經繃緊到幾乎閉氣;一位軍官一位士兵的死亡,常使我閉上眼睛心情起伏不忍續讀下去;一場大捷一場小勝和一次挫折,使我的情緒驟然飆升起來,又跌入扼腕痛惜的深淵;每一個創造戰場奇跡的英雄和每個壯烈倒下的英雄掠過眼前,我總是忍不住猜想這是哪個縣哪個村子的孩子?當我清晰地意識到民族危亡裏的大義,正是承擔在我的周邊鄉黨的肩頭的時候,我的地域性的親情和崇敬就是最敏感最自然的了。
就是在這種情感裏,我閱讀著《立馬中條》,完全沉浸在一種悲壯的情懷裏難以自拔。我自始至終都在心底裏沉吟著兩個字:英雄。每一個士兵都可以用英雄來稱謂,幾萬士兵又鑄成一個英雄群雕,使日本鬼子難越潼關一步。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士兵,昨天還在拉牛耕地或揮鐮割麥,拴上牛繩放下鐮刀走出柴門,走進軍營換上軍裝開出潼關,就成為日本鬼子絕難前進一步的壁壘。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可能隻上過一兩年私塾初識文字,有的可能是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認寫的文盲,然而他們有一個關中的地域性稟賦:民族大義。這是農業文明開發最早的這塊浸淫著儒家思想的土地,給他們精神和心理的贈與;純粹文盲的父親和母親,在教給他們各種農活技能的同時,絕不忽視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和信義;在火炕上的粗布棉被裏牙牙學語的時候,牆頭和窗子飛進來的秦腔,就用大忠大奸大善大惡的強烈感情,對那小小的嫩嫩的心靈反複熏陶。一個“冷”字,怎能完全概括這塊神奇的土地上一茬接一茬的“娃”的豐饒而深厚的內心世界和情感之湖哩!
隻複述《立馬中條》裏的一個細節。
這是前文提到的“六·六”會戰裏的一個細節。177師有一千多名士兵被兩倍於己的鬼子包圍,經過拚殺後死亡200人,餘下的800人被逼到黃河岸邊的懸崖上,三麵都是絕壁。這800士兵在短暫的一瞬裏從懸崖上跳了下去。下麵是被稱作母親的黃河。黃河以母親的慈愛襟懷包裹了這800個殊死搏鬥後不齒投降的關中“冷娃”。他們都是16至18歲的孩子。他們從關中(也有少數山西河南)鄉村投到孫蔚如麾下來,不是為了吃糧飽肚,而是為著打日本鬼子走進中條山的。他們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他們800人集體投河的那一幕,被山裏的村民看見了。活著的這個村民尤其清晰地記得最後一名士兵跳河的情景:懸崖上隻剩下最後一個關中籍中國士兵,這是一位旗手。他的雙手緊緊攥著他的部隊的軍旗。那是他和他的父親和村民們崇拜著的楊虎城創建孫蔚如統率著的西北軍的軍旗。軍旗已經被槍彈撕裂被硝煙熏染,他仍然雙手高擎著。他在跳河前吼唱了幾句秦腔。那位活著的當地村民還記得其中兩句戲詞,是《金沙灘》楊繼業的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