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正傳 迷津渡(上)(1 / 3)

夏末秋初的陣雨,來時凶猛,消減得也快。

等到天將破曉,一線微明的曦光穿過窗板縫隙穿入屋來,外麵的雨聲已經變得淅淅瀝瀝,不再象昨夜那樣,風狂雨驟直欲摧房拔舍。

經過一夜風吹,房間裏清冷了許多。門窗閉著,屋裏仍然很暗。秦蘇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盯著地上一隻潮蟲兒出神。

胡不為輕輕哼了一聲,秦蘇立時被驚醒了,轉過頭去,輕輕掖上被角。胡不為蜷在被窩中,背對著她向裏睡。一頭烏發淩亂披散在枕頭上,象許多細小的蛇。

“胡大哥……你在做什麼夢呢?”

秦蘇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心裏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期待。她把細白的手掌輕輕按在那萬縷黑線上,沒料想,在黑暗中黑白的反差仍然如此鮮明。“你在夢裏,可曾記得秦蘇?還記得那個……你不肯離棄,說過的要與她同生共死的姑娘麼?”

胡不為鼻息悠長。他沒有聽見背後良久之後的一聲幽幽歎息。

薔薇花,小軒窗,他又回到西北那個偏遠的村子裏去了,回到那個熟悉的家。一年多失去魂魄的苦難,他並不知道。在他的意識中,這漫長的一年,隻是一個晚上而已,他隻記得自己還行在尋找妻子的路途之中。

夢裏風物一如前時,暮春時節,天上晴日正好,燦爛的薔薇開在矮窗之下。妻子坐在窗下描眉,看見他回來了,趕緊放下手中銅鏡和牙梳,麵上燦起喜悅的微笑,張開雙臂向他跑來。

“萱兒……”胡不為被巨大的幸福填滿胸腔。原來妻子沒有死,原來他還有一個完整的家。記憶裏那些無法言明的痛苦和折磨,原來隻是一場令人驚悸的噩夢。

他胸中湧出了委屈,流著淚叫喊,也張開雙臂向妻子撲去。在一瞬間,他已經忘了漫長歲月裏所經受的苦難,他忘了所有的一切,他的眼裏心裏,此刻隻有這曾經屬於他的幸福,象溫暖的陽光包裹住他。妻子還在,兩情相好,兒子快要出生……那些黑暗和陰霾,隻是個夢吧,隻是個噩夢吧,現在這一刻才是真實吧?

“萱兒!”他忘情的呼喊,衝向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女人。他心裏有千言萬語,他想問妻子這麼長時間到底去哪裏,為什麼不跟在他的身邊?難道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麼?她不知道他每一個晚上都想著她麼?然而,語言在此刻沒有作用了,吐字太慢,不能承載自己胸中汪洋一般浩瀚的情感,喉管太窄,甚至連呼吸都被凝噎阻在喉頭,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隻能用眼睛貪婪的,急切的看著妻子,生怕那張臉會再次煙消雲散。

他把那個溫軟的軀體迎入懷中,便在四隻手臂交穿而過的刹那,在他靈魂的深處,在無限遠的高空之上,一道閃電亮徹四方。

有什麼樣的語言,能形容這刹那間的狂喜和狂悲,又有什麼樣的文字,能說明這一刻的堅貞和諾言?

千篇歌詠作無聲,萬卷詩文盡失色。

什麼生死相許,什麼海枯石爛,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隻這一瞬間成了永遠。

一滴淚從他眼角滲出,慢慢滑落,變得冰冷,然後洇入了早就濕成一片的枕布之中。

“萱兒……”胡不為在被窩中顫抖,一聲囈語跟著淚水說了出來。

“二十一……”

背後的秦蘇頓住了呼吸,她緊緊的咬住嘴唇,眉頭已經鎖上了,她在心裏數著這個數字:“二十一……”

從昨夜到現在,胡不為已經叫了二十一聲“萱兒”,叫了五聲“嫣兒”。

可他沒叫過一聲“蘇兒”。甚至一聲“秦姑娘”,“秦蘇”,都沒有。

一點酸楚的滋味,在秦蘇胸中慢慢擴散。她癡癡的看著那個埋在暗影中的瘦削的肩膀,忽然感覺自己離他很遠。“胡大哥……難道在你心裏……我一點影子都沒有麼?”

胡大哥是在做夢,然而夢裏沒有她。他夢裏隻有兩個女人,一個叫‘萱兒’,一個叫‘嫣兒’。‘萱兒’該是胡大哥妻子的名字吧,他那麼重情義,在魂魄初複的這一夜間,就叫了二十一聲。

可是,‘嫣兒’是誰?為什麼一句‘秦蘇’都沒有,卻有五聲‘嫣兒’?難道這個女人比自己還重要?秦蘇忽然間發現,自己對胡大哥的身世,了解得竟然這般貧乏。

他的世界裏有兩個女人,完全沒有自己……那這一年多來的無怨無悔,癡心暗許都隻是鏡花水月,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麼?

不!不是的!不是一相情願。秦蘇告訴自己,仿佛要給自己安慰。胡大哥願意和她生死與共,他很看重她,在他心裏,秦蘇很重要的。

“很重要的……”秦蘇重複著這個念頭,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念,不要被別的思想左右……可是,思緒由不得她,在念了三句‘很重要的……’之後,那個她不願意想起來的事實又無情的浮上來,無法阻擋的凸顯在心間。

既然很重要,為什麼……他一句‘蘇兒’都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