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廢物!廢物!全都是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憤怒的咆哮從院子裏傳了出來,緊接著,“砰!”的一聲巨響,有硬質木器被重重的甩撞到院牆上,發出“喀嚓”的碎裂聲。
六名堂壇主跪在堂前雪地裏,大氣也不敢透一下。
暗夜如墨,院子裏各處簷下都掛起了風燈,將幾重院落照到一派通明。寒風從院外呼嘯而來,穿牆掠瓦,搖動梅枝,瓦楞間和樹枝上的細雪便伴著素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在每個人背後都覆上了淺淺的一層。
廊簷之下,一個滿麵銀髯的華服老者正轉風車一般焦躁的來回踱步,麵上滿是狂怒之色。四個錦衣婢女一人手捧一方漆盤,盛著酒醴之物,遠遠的跪侍周圍,也都垂目低眉。
玉階覆梅花,落雪染幽香,這座僻居在玉屏縣城郊的院落景致原是不錯的,假山花池一樣不少,庭中亭台錯落,花木扶疏,雅趣宜人,雖當夜中,梅花的幽香卻比白日更濃。隻是現在,這座精致小院已失去了往時寧靜,飄落了朵朵素梅的台階上,一大灘潑灑的茶水已經凍成淺褐色的冰鏡,反映燈光,細瓷茶杯碎裂成萬千碎片,遍布在方圓四五丈之地,這也昭證了院所主人先前的憤怒。
十來步開外,青灰的石牆下,一方清漆梨木花案已經斷裂成幾截,案下羹肉狼藉,杯盤俱損,顯然,這便是方才被踢飛發出巨響的物事。
“早前你們誇下海口,說隻需請上三庫布沼師,再借得三位陰月雙鐮聖助力,這趟任務便不在話下!現在呢?!現在怎樣!?”
六個屬下噤若寒蟬,木石般不敢稍動。
“老夫為了免出紕漏,還特意給你們調配了如此之多的聖物,善法堂新研配的毒藥!六庫萬聖!兩隊雷藏八祖!四十多位錦玉上師!這麼多物力人力,別說是六個人,就是六十個,也夠殺幾個來回了吧,可是你們竟然把事情辦成這樣!全軍覆沒!”
“屬下該死!請從香主罰責!”跪在頭位的那矮胖堂主羞愧的說道,以額貼地。
那從香主一聽,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怒火更盛,他兩步飛竄,猛的從台階上跨下庭來,“罰責?!你說罰責?!”他厲聲喝罵,一眼看到屬下低眉順眼,一副順從模樣,忍不住恨意更從膽邊勃發,“砰!”,他重重一腳踹在胖堂主的肩上,隻‘喀嚓’一聲,後者喉頭悶哼,被淩空踢飛,肩骨斷折倒撞上石牆,再步先前那張倒黴梨木花案的後轍。
從香主雙目盡赤,恨發欲狂:“你何止是該死!死一千遍也平不了這一次的罪衍!老夫要被你們拖累慘了!這趟任務是護法大人親自督辦,他在訊中一再說明,切切不可輕敵,聖手小青龍父子已成本教隱患,務必一舉除滅!可是你們倒好,不但沒傷到目標一根寒毛,還讓那麼多精銳盡數陣亡!你們說!這該領什麼樣的罰責?!”
“虧我還如此相信你們,在這裏等傳捷報!”他怒聲咆哮道,“你們就這麼回報我的信任的?!”
雪地中的幾名屬下嘴唇囁嚅,卻是一個字也辯不出來。
“陰月雙鐮聖是本教絕頂機密!至今接觸過他們的,從沒留下過一個活口,如今你們讓那父子倆逃脫,機密外泄已成定局……”
聽到這話,六個人全都魂飛魄散,抬起頭來,麵上驚怖交織,絕望的望著從香主,連那被踢飛嘔血的胖堂主也是麵色一片死灰。
“教中的規矩你們可都是知道的,若是別的事情,憑著以前的功勞或許還能轉圜一二,但這一次,連我也是自身難保!”說到這裏,從香主目中恨意重蘊,惡狠狠的盯著麵前幾人,直恨不得立下劈手殺人,“後山一十四口蟲洞,你們一人自己選一口吧,爽爽利利赴刑,還不至於連累親族。”
“從香主大人!”六個人齊聲哀告,“蟲洞”二字仿佛有著莫大的威力,六人一聽,沒一人再能維持住鎮定,身子簌簌發抖,全都如同風中秋葉一般。按說幾人身居羅門教要職,都已是在江湖上滾打多時的人物,俱已見慣生死,但這蟲洞的刑罰顯然非同尋常,使得眾人一聽之下,人人便嚇得麵如土色。
從香主麵色鐵青,負手望天。
“賞寬刑嚴,這是我教處事的一向規矩,你們走到今日,積功而上位,富貴榮華也享得不少了吧,早就該有覺悟,十年辛苦,抵不過一朝失足,這次出這麼大一次紕漏,難道還想讓蟲鳴堂裝成看不見,再讓你們回去安享富貴麼!”
“從香主大人……難道此事……就真的絲毫無法挽回了?”這時那被踢飛嘔血的胖堂主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撫著肩頭上前重又跪倒,“這次行動失敗,並非屬下不盡心辦事,也不是我們輕敵所致,目標隊中突然新加入兩個土木術士,他們的功法剛好克製住了我們的布沼師,若不然,單憑雷大膽或者小青龍,決計逃不過我們的毒雨攻擊。還有……知微堂給的情報也不準確,那小青龍要比傳聞厲害很多,可以穿行虛空,陰月雙鐮聖便是折在他的手上……”眾人聽他辯解,都是滿懷希冀的望著從香主,隻是看見上司麵上陰鬱的神色,幾人俱是心中一寒。
“這話還是留著說給蟲鳴堂聽吧,”從香主冷笑道,“也不知道他們信還是不信,反正不是我給你們定刑。”頓了頓,又道:“半年前捷進堂的熊岱鳴跪在省身碑下領賜六聖洗體之刑,呼號了九天九夜,你們可都親眼瞧見的,你們都說說,他犯的什麼錯?
“你們把罪責往知微堂頭上扔,嘿……熊岱鳴也這麼幹過,捷進堂領命去江陵府刺殺葉蘅,也是知微堂情報不全,臨到動手才發現當天青葉門的四名長老陸續跟來,暗襲變成了正麵交鋒,還陷進重圍,也算是熊香主勇力過人,硬殺了他們兩個長老跑出來,照道理說,熊香主本身是沒錯吧,在絕境中還能殺出如此戰果,正該嘉獎才是,可是蟲鳴堂怎麼批複的,‘既領命而未克功,失職鑿實,雖有殺敵之勞,不抵悖責之罪’!”
幾人麵如死灰,想起當日熊岱鳴袒身反綁,跪在省身碑下呼號翻滾的情景,不由得內心悚然,那原是何等英雄的人物,死人堆裏殺進殺出都能麵不改色,竟然被六聖折磨得哭饒不止,可見蟲刑之慘厲。
“怎麼樣?還指望著知微堂幫忙消罪麼?知微堂情報不明,自然另有論刑,可這也不是你們脫責的藉口,都做個選擇吧,明日我會著人傳報給蟲鳴堂,再去向護法大人領罪,隻盼上麵體恤你們的功勞,別投進天闕洞才好。”
“噗!”那胖堂主失望憂憤同時交集,頓時牽動傷勢,大嘔出一口血,染得麵前雪地一片黑色,其餘諸人俱是低額叩地,各自淒然。
正消沉自哀之際,頭頂風聲忽變,峻急的寒風竟然略收了一收,也不知是受什麼未明的力量阻礙。遠處的術驚鴉聒噪而起,粗嗄的鳴聲在靜夜裏聽來刺耳之極。未已,聽見“閣,閣,閣”的幾聲微響,仿佛從遙遠的地下傳來,迅速迫近。從香主立刻停住話頭,凝神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細聽,隻是那聲音卻忽爾消失了,等不多時,再聽‘閣’的一聲響亮鳴叫,已經端端正正,就在眾人腳下,滿院眾人盡皆驚駭,方欲運功散開,卻見台階下二尺處的平整雪地處,突然凸起了拳頭大的一個鼓包,須臾中分,一頭背上生著紅藍金三色豎紋的鮮豔小蛙蹦跳出來,“閣!閣!閣!”的響鳴三聲。
“護法大人!是……護法大人來了!”那香主臉上頓時變色,空張著雙手,一時不知所措。三寶傳通使,這是四位護法大人下訪屬地時的專用通報之物,此時在這裏現身,想來護法大人已經近在十裏之內,這可如何是好?!他先前讓六位堂主自擇蟲洞,傳報蟲鳴堂雲雲,雖是自許絕路,但卻未始沒有挾功自救的打算,事情辦砸已是事實,但他心想,自己領下的北方一脈,近年來立功甚多,連教主都常賜示嘉賞,隻盼自己一眾人再以主動領罪,一意循守教規的忠誠態度,爭得左右同儕同情,再暗中做一番打點,或許能挽回一二也未可知,即便幾個廢物當真要受刑,可也沾不到自己身上才好,隻是護法大人這次深夜駕臨,卻將他的算盤打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