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覺明者(上)
勞免實在行動太快,姑侄兩個隻是慢行了一步,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那妖怪已經出手完畢,然後勝負立判。
隻是這結果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勞老爺如此渾厚磅礴的妖氣修為,那揮發開來,直叫人汗毛炸聳的驚人氣勢,在這老者麵前卻連一招也走不下來,就如同雪堆遇上沸水一般,一觸而頓銷,一敗而塗地,姑侄兩個心中頓生錯謬之感。
就好比眼見著一個孔武大漢手持重錘,嗬嗬炫耀著雙臂肌肉,然後猛砸地上一隻蝸牛一樣,眾人都道鐵錘下去,蝸牛必定砸得稀爛,然而結果卻是錘落下去,蝸牛無恙,鐵錘和壯漢反震倒飛。
秦蘇和胡炭數日來連見劇鬥,暗食、錯綱還有明錐幾隻妖怪的破壞能力猶在眼前。剛才勞老爺催發出來的氣勢,分明不比那幾頭大妖弱上多少,那俱是蘊含著摧山填湖的威能。便是以瘋禪師的盛名,想要應付下來,怕也要費些手腳,誰料想這形貌落拓的老人隻是隨手一掌,便將這聲勢浩大的攻擊化解於無形,更將勞免重創。
這是何等實力!
“勞老爺!”胡炭叫道,打馬便想上前查看,卻叫秦蘇給阻住了,勒馬站定,兩個人都把目光落到那老人身上,心中湧起了深深的警惕和懼意。兩個人此時心中轉的念頭都是一樣的,這個老者在這個當口趕到這城郊野外,絕非無由,莫不是他也從隆德府聽到什麼風聲,特意趕過來阻截自己的?他到底意圖如何?是敵是友?若是此人心存惡意,懷有不軌之圖,以他展現出的第五重破境的實力,姑侄二人連逃跑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想到此處,秦蘇和胡炭不由得都是麵色微白。
“咦?是個妖怪?”那老者一掌擊退勞免,略略有點詫異,但也隻是向他多看了一眼,便沒再多做理會。他把目光直直向秦蘇和胡炭掃視過來,銳如利劍一般,然後隻在秦蘇麵上轉了片刻,便停到小童身上,再不移開。
他的目標果然是胡炭!姑侄二人心中雪亮,看來沒錯了,此人怕是看中了胡炭身上的靈龍鎮煞釘和定神符中之一,故此趕來阻截。秦蘇一慌之下,立刻踢鐙下馬,一閃身便攔在了胡炭馬前。來人的功力之高,實是超出她的想象,若是也像對付勞免那樣突然襲擊,在場幾人誰都來不及反應,秦蘇不得不預先做好戒備。她雖然明知自己根本擋不住敵人一招,但遇
到危機關口,保護好小童周全已經成為她腦裏生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此身可殞,但即便是死,也要努力給小童掙得一線生機。
那老者似乎沒想到二人會是這個反應,看見秦蘇躍身下馬,攥拳肅立在少年坐騎前,身上氣息湧動,一副驚慌戒備的模樣,不由得微微一怔。
“小娃娃,你可是姓胡?”那老人行動好快,隻是從容的幾個踏步,突然間就出現在了胡炭和秦蘇麵前,向著胡炭問道。秦蘇大駭,這人果如其料!腳不見動,身不見晃,倏忽便行過這近三十丈距離,與鬼魅何異!慌急之下便要凝聚氣息攻擊,指間勾起‘風火動’法訣。
“女娃娃別緊張,我不是敵人。”那老者說道,然後也不見他做什麼動作,秦蘇頓時間隻感覺到胸口一窒,似乎有一團柔軟卻巨大的棉堆撞在胸膛上,強行提聚的靈氣行到中途時便消散一空,不由得大驚失色。“此人萬萬不可與敵!”這是玉女峰弟子心中刹那間生起的想法,那拚死也要抗爭一下的念頭倏然頓熄。傷人於無形之間,這是何等高深境界!若是這人真要起了殺心,殺起麵前幾人來,怕不會比殺幾隻雞更覺為難。
“孩子,你是姓胡麼?你爹爹呢?”那老人目光炯炯,隔著秦蘇再向胡炭發問道。
胡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呆呆的坐在馬上,看著老者的臉,作出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這示弱惑敵的法子他用得很純熟了,雖然老套,然而少年麵目俊秀,年紀又小,在很多時候用起這個手段卻頗收出奇之效。來者身份未明,意圖未明,又是事出突然,少年這也是不得已下的辦法。他一邊裝傻拖延著,一邊在心裏急轉念頭,尋思應對計策。
這老人雖然聲明過不是敵人,可是誰知道呢。言語做不得真,胡炭不是普通的少年,在七歲時就開始了賣符賣藥的生涯,兩年來閱人何止千數,市井之中詭譎狡詐之事多不勝數,無一日或斷,小童****耳濡目染,又親身經曆過許多次騙局,早就磨練出一顆不輕信人的心。
他在看那老人的眼睛。
眼目是神魂之影,氣色為精血之藏。這是相書上的話,通常一人的心性如何,都可以從其目光大略判斷出來,惡人眼陰,奸人眼詐,心有詭圖之人目光活泛而有賊光。先前倒黴的勞老爺便是如此,借故過來搭話之時眼中賊光閃動,胡炭早有所覺,不過勞老爺是做過實實在在善事的,胡炭敬他所行,所以便也沒有以敵意待之。在後來的交談中,幾次試探都沒發現勞老爺的惡意,胡炭判斷出勞老爺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三竿的心態,隻是想瞎誆點好處,這才甘心送出符咒。
胡炭從這老者目中看不到絲毫異樣。花白的眉毛下,那雙眼睛寧定,明澈,雖然沉靜,卻又不失溫和,與他嚴肅沉穩的麵容配在一起,便是一個心誌堅毅,胸懷坦蕩的老者形象。胡炭觀察到他的神色間隱有陰悒,眼角的皺紋和法令紋也深,似是經曆過一些不如意之事,然而注視過來之時,那目光卻帶著淡淡的威嚴,視線凝實不散,不淩厲,也不遲疑,不遊移,不浮躁,更不見有凶戾和乖張。
這是個心如磐石的人物,信念堅定,而且所行之事無愧於心,所以才會有這樣泊然而清明的目色。胡炭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判斷。有這樣心性的人物,想來也不屑於欺淩稚童弱女,他和姑姑的狀況還不算太糟糕。
“他提起爹爹,難道是爹爹以前的敵人,跟爹爹有過節?”
那老人聽不到回答,隻道胡炭真的被嚇壞了,微微皺一下眉頭,想了想,卻又把語氣放得更溫和一些,道:“孩子,你別怕,我和你爹爹是舊識……幾年前我們一起行過路的,對了,在你很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說著再次細細打量胡炭,似是想要把現在的少年和記憶裏那個年幼稚子的形象疊合在一起,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小童額角的傷疤上。
那是胡炭在西京的牢裏留下的印記。
老者記起了這個印記。像一枚小劍,從眉間斜飛向額角,筆直幹淨,鋒芒畢露,讓少年略顯蒼白的臉平添一股英武氣息。與記憶中相比,這枚印記似乎略略改變了點位置,也拉長了一些,這不奇怪,少年人年歲增長,發膚骨骼都在展擴,身上的許多痕跡多少都會發生一些改變的,然而那奇特的形狀,終究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會仿冒。
這正是他要找的人。
胡炭立刻感覺到老者目光變得溫和起來,他感應到了對方親切的善意。
“這不是敵人。”胡炭再次有了判斷,放心下來。如此說來,他說和爹爹是舊時相識的話就是真的了。
爹爹什麼時候竟然會結識到這樣厲害的人物了?胡炭有些驚訝,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有這樣強大的武者為友,爹爹還是落得一個惡名滿江湖,被許多人咒罵追殺,最後死不見屍的淒慘結局。少年對父親的過往了解得並不太多,但在這一刻,他卻對父親的經曆生起強烈的好奇來。
晱了晱眼睛,胡炭正要下馬見禮,問問這老者是如何識得爹爹的,不料想,在這時卻忽然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像蚊蚋振翅的嚶鳴,又像細弱的貓兒叫喚。間雜在風聲裏,幾乎不可辯察。胡炭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卻忽見那老者眉峰聚起,現出一副憂憐之色,低頭去看包裹,然後向這邊投來一個歉意的目光。
“請稍等一下……”
他就在馬前伏身下來,從容自若,渾不見絲毫避忌和局促。一膝跪地,一膝支起為台,他輕輕的把懷抱著的綠色包裹平放到膝蓋上,曲起手臂,枕到了包裹的下方,將它略略墊高,胡炭看到老人麵上滿是慈愛和憐惜的表情,動作輕柔得如同那是一個一觸即碎的珍物。
有一股未明的力量立刻在三人身周建立起屏障。朔風從遠處疾吹過來,所經之處無不白沙漫卷,厲嘯嘶鳴,滔滔滾滾的雪塵如同烈馬群奔蕩曠原,然而自這老者伏身而下的刹那,這方圓丈許的地方立刻變成狂濤暴雨中安寧的海島,所有刮卷過來的氣流不是立刻從兩邊分劈開去,就是在觸及這無形屏障之時緩慢下來,變成柔柔拂麵的和風。
胡炭看到幾個緩緩轉動的氣旋從馬足邊移動過去,倏爾消散,不由得大感驚奇。這就是第五重玄關的武者所掌握的能力麼?如此從容就幹風止塵,幾近於呼風喚雨了,他是怎麼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