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出神之際,卻忽聽見旁邊的秦蘇在招呼自己:“炭兒,來,來見過苦榕前輩。”胡炭定了定神,挪步過去,讓秦蘇把手拉住了,聽她對苦榕說道:“……就這個孩子了,炭兒這幾年很用功,定神符畫得還好,治愈了許多人,我看已經不比胡大哥差了,就讓他給柔兒姑娘出點力吧,左右都不算外人,這是他分內之事。我看柔兒姑娘的病情耽擱這幾年,很不輕了,定神符縱然神效,怕是一時半會也沒法讓她痊愈,總須再調養個一兩年才行。讓炭兒這段時間就陪在她身邊好了,盡心畫符,到底要讓柔兒徹底痊愈了才安心。不過……有件事我還盼老前輩能答應,炭兒他父親離開得早,沒教會他什麼東西,這幾年跟著我東奔西走的,藝業都荒廢了,我見識和能力都有限,現在也沒法教給他更多東西。我隻盼老前輩能看在他父親的份上,有空時多提點一下他,別讓他小小年紀就斷了出路。”
苦榕點了點頭,正待答應,卻又聽見秦蘇續說道:“若是……若是……”玉女峰弟子咬著唇,欲言又止,似是有話不好啟齒,片刻後,才像是下定決心,終於說出來:“若是前輩能夠收他為徒,那就更好了,這孩子年紀雖小,性子卻野,往常我沒少教訓他,可是收效卻不大。我隻擔心他以後會鬧出什麼亂子來,那時就無法收場。旁人的話他或者聽不進去,但師尊的話他總須是要聽的,老前輩你看……眼下就是這般情況,他父親早離,家裏也沒別的叔伯長輩,我認識的人也不多……就隻能一並拜托給你了。我想胡大哥若是有知,定然也是這般心思的。”
苦榕聽完沒有立刻表態,看了一眼胡炭,微微沉吟,顯是還需思索。胡炭卻不高興了,他惱怒的瞪著秦蘇,心裏極為不滿:“姑姑又要給我找師傅了!前幾天找淩飛道長!昨天是無忌大師,然後今天又是這個老頭!她就一點都不死心麼!難道我非得要個師傅不行?!”說也奇怪,才片刻之前他還滿肚子憤恨,下決心想要拜名師學會高明功法呢,然後好去給爹爹討還公道。可是當真聽見秦蘇提起拜師,卻刹那間又心灰意懶起來了,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怠倦厭憎的抵觸情緒來,想道:“無忌大師說我先天元氣受損,一輩子也沒法登上術道巔峰。這是無可治愈的缺陷,那我還學個什麼勁!學來學去,左右都打不過別人,還不如早早熄了念頭,做點別的事去,免得平白受人恥笑。”想象著將來某一日,和人鬥毆,被邢人萬和宋必圖抱臂圍觀,還有那個養龍的祝文傑,幾個人得意洋洋的恥笑點評自己,奚落敗軍之將,那副嘴臉簡直是可恨無恥之極,忍不住便是一陣急怒攻心。急怒過後,卻又感憤恨和無奈,再然後便是深深的委屈,隻恨不得躲到哪裏去大哭一場。
他偷偷看了一眼苦榕。這老人雖然一巴掌就把勞老爺打垮,看起來比瘋禪師還厲害的樣子,可是,瘋禪師都沒辦法的事情,難道這老人就有辦法了?功法上高一個境界隻說明他修為精深,不見得辦法就多。他連孫女的病情都束手無策呢,更不要說自己這樣的先天缺陷了。定神符都治不好的事情,這老頭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姑姑!我不要拜師!我有師傅了!”胡炭想明白這些關節,便抗聲說道。
“什麼!?”秦蘇呆了一呆,旋即回過神來,又驚又氣:“小混蛋你胡說什麼?!你哪有什麼師傅!”
“有!我師父姓範,諱名同酉。號九甕先生,傳給我陣術和塑魂大法!”胡炭梗著脖子,生氣的說道,扭過臉去不看兩個大人,他提醒秦蘇道:“幾年前你還讓我刻了師傅的靈牌,給他上香,三跪九叩行拜師之禮呢,你忘了?”
秦蘇又是惱怒又是氣急,臉上紅白交替,一時被他嗆得啞口無言。從道理上來說,胡炭說的話倒是沒錯,他接了範同酉的傳承衣缽,又祭告過天地行過拜師之禮,真真正正算是範同酉的在世弟子。然而事情可不是這麼論的啊,那時範老先生臨死寄願,說想要收胡炭為師,懷著未竟之念死去。秦蘇收拾到他的遺物時,感念他對炭兒的鍾愛和恩情,所以才有了讓胡炭刻製靈牌追認師傅的舉動,然而範老先生終究已是故去之人……秦蘇想到這裏,忽然便怔愣了一下,心裏想到一個可能:如果單姑娘說的話是真的,胡大哥還沒死,那麼範老先生是不是也……旋即,她便把這雜想都拋到腦外。範同酉都沒有真正傳過胡炭法術,怎可以平白就占了師傅的名頭不讓胡炭再拜名師?即便範老先生現在就在當場,秦蘇也要讓胡炭拜師的,料想他也不會阻攔。
苦榕這時也看出了這姑侄兩個的異樣,胡炭舉的理由他倒不怎麼放在心上,師傅不師傅的,在他心裏這規矩名頭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這小家夥竟然不願拜師,這讓他微微有點驚訝。明知道自己是第五重玄關的覺明者,天下有數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願意傾家蕩產追隨自己學習武藝呢,他竟然還要抗拒拜師,這小娃娃倒是很有些想法。
他向秦蘇投去探詢的目光。
玉女峰弟子頓時感覺到壓力,氣苦起來,隻是這事情卻是不好解釋。這小鬼頭分明便是不想拜師,所以找了這麼個因頭來阻拒,可是好死不死的,他找的理由偏偏又占著大道理,讓秦蘇一時也無法置辯。秦蘇總不能說,因為前一個師傅死了,所以硬逼他再拜另一個師傅吧,這讓苦榕怎麼想!
這下子解釋也無從解釋,辯解也無從辯解,苦榕卻還在等她的回答。玉女峰弟子頓時被噎得下不了台,臉上紅了又黃,黃了又白,白了又黑,隻是在心裏暗怒,她瞪圓了秀目,惡狠狠的看向小混蛋。心裏想了幾百個將他懸而掛之,吊而打之的折磨法子,隻可恨當著苦榕的麵不好施展。這小鬼頭往時倒是一副乖巧懂事的虛偽模樣,可是真臨起事來,脾氣一強,便是這般油鹽不進,水火難攻。就像冷水桶中的生牛皮一樣,又麻煩又難纏,又討厭又可恨,每每讓秦蘇氣個半死,偏又無可奈何。
苦榕從秦蘇那裏得不到回答,再一見她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胸中便有些了然。看來事情的症結還在胡炭身上,這小娃娃想是有些心事,又不知道拿了秦蘇的什麼痛腳,一出言就將姑姑將了一軍,這倒是有趣,他饒有興味的問胡炭:“你師傅姓範?”
“是!”胡炭昂著頭說道,“他叫範同酉,住在熙州剜牛關。我學的陣術和塑魂大法就是從他那裏得來的。姑姑讓我拜過他的靈牌為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縱使他現在不在了,我不想讓師傅在地下難過,所以我不想再拜師。”
“哦,原來你師傅已經不在世,這倒是可惜。”苦榕說道,難得的微笑了一下,“若不然,讓我和他打一場,看看誰輸誰贏,輸的人就要輸掉弟子,誰贏誰當你師傅,那就好辦了。你覺得誰的勝算會大一些?”
胡炭聞言,瞪圓眼睛,吃驚的看著他,顯然是想不到這樣的話會出自這個嚴肅老人口中。苦榕挾著一掌擊退勞老爺的餘威而來,從一出麵到現在,就一直帶著淡淡的威壓,讓胡炭不敢放肆無禮。小童一直就覺得苦榕應該是個冷峻而古板的人物,輕易不會假人以辭色,沒想到居然還會有這樣詼諧風趣的一麵。
“其實我也不想收你做弟子,”苦榕瞧見胡炭驚奇,又淡淡一笑,隨即收了顏色,搖搖頭說道:“我現在並沒有收徒弟的條件,居無定所,心思也都放在……嗯,你小時候管她叫姊姊,放在你柔兒姊姊的身上,她的病痛不消,我總是心情難定,怕是沒有餘力來教導你。勉強硬收下來,隻怕會耽誤你。”
秦蘇一聽,心中便有些忐忑,打起鼓來,忙說道:“前輩,這事情還可以再計議,柔兒的病情雖然沉重,但既然以前胡大哥畫的符咒對她對症,那麼炭兒畫的定然也是有效的。他們都是……都是……一脈相承下來……要不前輩,不如這樣吧,我們先去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吃幾副定神符下去看看,你看柔兒病成這樣……也不適合再車馬勞頓的了,終歸要找個居所來靜養,那時抽出空來,你再教導炭兒好了。你看如何?”說著便滿臉期艾之色,隻生怕苦榕說出拒絕的話來。
苦榕向她點點頭,目光溫和,示意自己理解她的想法。微作思索,卻又朝胡炭說道:“你姑姑剛才說的你也聽見了,我雖然暫時沒有收徒的想法。但我和你爹爹相交莫逆,他現今不在人世,那麼我便有責來督導你的成長,免得你誤入歧途。你姑姑是盼你成人,所以想讓我做你師傅,好****監督你。但拜不拜師的,都隻是個形式,且先不論了,我向來也不看重這些,我會尋空考校一下你的技藝,看看你的心性,你可有話要說?”
胡炭想了想,既然不用勉強自己拜師,那自己也就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了,當下便搖了搖頭。不過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裏卻感到更加失望。這老人連問都不問他原因,就這麼放棄他了……他隻覺得潛心底裏暗藏著的一些期盼也落空了,讓他感覺到更加難過。
“那你現在可以說了,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不想拜師?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那個理由隻是虛辭,不是真正原因。或者,你是覺得我不適合當你師傅?”誰料苦榕話鋒一轉,接著又再轉到先前的疑問上來。
胡炭剛失落的心情馬上又被提吊回到心尖。
隻是苦榕這話問得太直白,小童卻又不肯說了,站在那裏變成個封口葫蘆,勾著頭,努圓了眼睛直視地麵,然後用鞋尖一下下的碾踩著地麵的雪團。似乎那是眼下最重大和最有趣的事情。
苦榕等他片刻,不見回答,便啞然失笑,搖搖頭道:“算了,你既不想說,那我就不問了。不過你要知道,人是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可以有選擇的,有些事,隻要錯過了一次機會,以後再想找回來就難了,”他意味深長的看著胡炭:“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我想要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