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笳理了理思路, 開口緩緩道:“前輩既說自古至今, 那麼理應從夏開始, 晚輩以為刑最早起源於兵, 夏初, 乃是兵刑合一, 所謂大刑用兵甲, 以威民也①,當時並無‘禮’的概念,夏以天罰的神權法治理天下。其後殷商亦是如此, 所謂敬鬼神,畏法令也②。”
她負手踱了幾步,半是思量地道:“西周有了‘德’的概念, 周公製禮, 亦首次提出以德配天,明德慎罰的思想, 即有德者方可坐擁天下, 這也是禮與刑最初的雛形, 亦為商可伐夏, 周可滅商的法理依據。”
孔繼成接連點頭, 神色嘉許。
楊清笳續道:“春秋時各諸侯裂土而治, 禮樂崩壞,周禮已然消亡,但這也讓中原進入了百家爭鳴的時代, 若論法製, 首先得說儒家。”
孔繼成抬了抬眉頭。
楊清笳看著這位孔家後人,略微頓了頓,道:“禮入於法,出禮入刑。”
“就這麼八個字?”孔繼成問。
她點了點頭。
孔繼成凝眉,須臾後展顏抬頭:“請楊狀師繼續說。”
楊清笳道:“其次當屬法家。眾所周知,鄭國子產鑄刑書,乃是首次將法律成文公布於眾,打破了以往‘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③的謬論。魏國李悝所著《法經》,乃當世最早一部係統的成文法典,亦是後世商鞅變法之宗。愚以為,法家對禮與刑的處理大致可分兩個時期,前期法家主張禮刑並存,後期則漸漸演變為存法斥禮,韓非子更是提出,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
孔繼成道:“這與儒家主張的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正好相斥,那楊狀師覺得何者為正啊?”他問。
楊清笳道:“如果非選其一,那麼晚輩認為韓非子可取。”
其餘人等聞言已做好了瞧熱鬧的準備,孔繼成是儒家擁躉,更是孔聖的後人,此番楊清笳應算捅在了他肺管子上。
然而孔繼成看上去卻似不以為意,他問道:“為何?”
楊清笳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道:“天賦人權,自由平等。”
這八個字出自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人權宣言》,誕生於此時的兩百餘年後。
眾人皆覺不可思議,議論聲沸然而起。
“前輩為何非逼我說出口。”楊清笳苦笑。
孔繼成道:“我若不問,怎會知你真正所想。”
她默然不語。
孔繼成問:“自古天賦皇權,你何來如此驚世駭俗之言?”
“現今說這些,無甚意義。”她道:“時間會改變一切,時間也會證明一切。夏商至今,前人曾深信不疑的,有多少已被改變?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人往往不能跳出當世所限,即使聖人……也不能。”
孔繼成聞言愣了愣,突然笑了兩聲,繼而放聲大笑。
眾人不解其意。
他收聲斂容,歎了口氣:“接著說吧。”
楊清笳於是續道:“漢初,經連年兵燹之禍,黃老之學大行其道,即為輕刑薄罰,倡導禮德,無為而治。經文景之治和連年休養生息,漢武帝對外征伐匈奴,對內采用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更編纂《春秋決獄》一書,乃後世引經注律之源。”
“經三國兩晉南北朝的沉澱後,華夏大地迎來了一次律法盛世,唐太高組製定《武德律》,唐太宗編修《貞觀律》,唐高宗編纂《永徽律》,其後又集解為《永徽律疏》,又稱為《唐律疏議》。私以為,《唐律》集漢魏晉以來立法之精粹,承前啟後,結構完整,乃後世法典之基石,更是朝鮮日本和其他東南周邊地區立法的依照,它是名副其實的中華法係最為秀麗雄偉的高峰,是足以匹敵羅馬法的扛鼎之作。”
孔繼成連連點頭,聽到最後卻不由問:“羅馬法?”
楊清笳不小心說漏嘴,隻打了個馬虎眼,又道:“從漢至唐,可稱‘德主刑輔,禮法並用’。”
孔繼成附和道:“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④”
“前輩說的是。”楊清笳想了想,踱幾步續道:“待至宋朝,王安石變法以圖富國強兵,所謂以天下之利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募役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法,市易法,保甲法,將兵法……”她微微頓了頓,才道:“王文公,不僅文采斐然,更是位憂國憂民,當仁不讓的誌士。”
他歎:“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⑤”
楊清笳也歎了口氣:“奈何王文公並不周知當時民生,變法脫離現狀,乃至失敗。”
孔繼成道:“自古變法者,功敗垂成多,大功畢成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