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外麵原有一棵樹,現在起了風,樹枝便敲在窗上,有輕微的聲音。秦桑本來睡著了,可是迷迷糊糊聽到那樹枝敲窗的聲音,又醒過來了。從前她還住在寄宿學校的時候,如果約了酈望平,他就會往她們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那種“沙沙”的聲音,就像現在樹枝敲著玻璃的聲音一樣,熟悉而親切。她一想到酈望平,不由得就徹底地醒過來。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無,於是索性坐起來。
朱媽本來在外麵做著針線活,可是時時刻刻注意著臥室裏的動靜。她一坐起來,朱媽就連忙放下針線走進來了,問她:“小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
秦桑搖了搖頭,朱媽卻笑著說:“這個時候正是害喜的時候,想必是口裏寡淡無味,廚房裏燉了雞湯,要不我叫他們用那湯給你做一點麵條?”
秦桑問:“他人呢?”
朱媽知道她問的是易連愷,於是說:“說是有公事,出去沒多大會兒。小姐,其實我看姑爺挺心疼你的,這回姚師長的小姐把你送回來,說是你在飯館裏頭昏死過去了,把姑爺給嚇得啊,我看他臉都白了,站在門口直著喉嚨叫人去請大夫。一直等到大夫來了,還守在你床旁邊,可是一步都沒有走開過呢。”
秦桑心裏正自膩煩,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著,更是不耐煩,於是說:“他是一個人出去的嗎?”
朱媽愣了一下,說道:“當然帶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語氣像是漫不經心似的,問,“他也跟著出去了?”
朱媽說:“潘副官倒沒有跟著出去。”
秦桑點了點頭,說道:“那麼你叫潘副官來,我有話問他。”
朱媽說:“小姐,你現在不舒服,還是躺著吧。要是有什麼話,讓我去問他也是一樣。”
秦桑本來半靠在床頭,現在攏了攏頭發,說道:“沒事,我自己問他。”
朱媽隻道她要向潘健遲盤問易連愷的去處,所以盡管心裏犯嘀咕,還是侍候秦桑換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臉梳頭,這才下去叫潘副官。
這麼一耽擱,潘健遲上樓來的時候,天其實已經黑了。冬天裏白晝短,秦桑屋子裏已經點上了燈。她穿了一件孔雀藍色的旗袍,上頭繡著疏疏朗朗,繡著梅花竹葉。她坐的沙發後原擱著一架落地燈,現在那燈澄金色的光虛虛地籠在她身上,那藍色的旗袍倒像是一隻瓷瓶,有一種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臉,卻蒼白得沒什麼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裏的白梅花。潘健遲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她卻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抬起頭來。
她抬起臉的時候,燈光仿佛流水一般,從她身後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裏虛化成帶著點紅暈的半透明,像是易連愷書桌上那方荔枝凍。所以在那麼一個恍惚的刹那,他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地行禮。
秦桑卻十分謹慎地叫了聲“朱媽”,又向她使了個眼色。朱媽明白她是有話跟潘副官說,於是收拾了針線走到外邊去,隨手又帶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本來很輕,“哢嚓”一響,潘健遲卻仿佛受了什麼震動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聲音卻輕得幾乎沒有人能聽見:“夫人。”
秦桑聽著他這麼一聲,整個人也微微一震,不過她旋即就恢複常態,指了指一旁的沙發,說道:“坐吧。”
潘健遲卻沒有動,說道:“夫人有什麼話就說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麼,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跟著易連愷,想要利用他來做什麼其他的事,我也不會過問。可是姚家四小姐,還隻是一個小姑娘,你這樣的手段,未免太過於卑鄙。”
潘健遲許久沒有出聲,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子。窗外夜色無垠,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著室內的人影,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原來隻是他自己。他聽見樹枝被風吹動,打在玻璃上的輕響,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過了好久,他才說道:“小桑,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為什麼去遊行?”
當然還記得,因為內閣答應了俄國的條款,要將川離三島割讓給俄國。那時候的血亦是熱的吧,她在心裏想,不像現在,連整個人都仿佛鈍了。那時候一腔熱血,覺得女子並不輸與男兒,可以一呼而起,徑直上街去抗議內閣的喪權辱國。成百上千的同學都通宵未眠,趕著寫出無數標語口號,拿床單做了橫幅,上麵寫著“還我川離三島”,在街頭、在巷尾,無數雪片樣的傳單四處散發,他們像潮水一般,一直越過軍警的警戒,闖到外交部長家中去與部長理論……
不過區區數載,卻遙遠得一如前世。
“那個時候我對你說過什麼,你還記得嗎?軍閥腐敗,藩鎮割據,內閣傀儡,外強中幹。這些軍閥自相殘殺的時候,無一不驍勇善戰,可是麵對列強的時候,卻個個軟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將橫川以北大片領土讓給俄國人,那是幾百萬畝的森林、礦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要租借軍港,活脫脫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薑雙喜跟英國人不清不楚……這些軍閥,每個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想著搶糧、搶地盤、搶政治資本,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真正的替國民、替國家在著想,他們都是外國人的走狗。要想讓這天下太平,要想讓國人過上好日子,就得先消滅這些軍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