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紅玉聽他這麼一說,立時跳起來,一言不發就朝山下走。潘健遲跟在她後頭,他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就拐進了小路,這條小路乃是山民砍柴的小徑,寬不過盈尺,說是路,也不過是在山石嶙峋間整出略為平坦些的地方,讓行人勉強能夠下腳。羊腸小道從山頂迤邐而下,兩旁的荊棘雖然被砍過,但是仍舊不時地掛住人的頭發、衣襟,一邊走,一邊還要摘刺,一個不留神,就會掛破了衣裳。這樣緊趕慢趕又走了差不多三個鍾頭,眼見著天漸漸黑下來,突然聽到一陣犬吠。閔紅玉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聽到這樣一陣狂吠,卻忍不住“哎呀”了一聲,掉頭就跑到潘健遲身後。
潘健遲的腳步卻絲毫沒有遲緩,轉過幾株皂角樹,隻見一角穀場已經出現在麵前,穀場後頭就是山石壘的院牆,正是山裏常見的農家。剝落了黑漆的木門扣著,一隻大黃狗正在門縫裏衝著他們倆狂叫,奈何門環上斜扣著一截細棍,雖然鎖不了人,狗卻在門裏頭出不來,隻能隔門狂叫。這個村子在山坳裏,稀稀落落住著七八戶人家。大黃狗這麼一叫,村裏其他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吵鬧不休。潘健遲怕動靜太大,這樣的村子,進來了外人自然是很稀罕的,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能不事事小心。
他隨手揀了塊尖石拿在手裏,用食指扣住了輕輕一彈,正好從門縫裏彈進去。雖然大黃狗正自亂蹦亂跳,但他這一彈準頭極佳,石子正正撞在那大黃狗的鼻尖上,隻聽那狗嗚咽一聲,竟然軟倒伏在了地上。村裏其他的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吠聲漸漸地低了下去。
閔紅玉見他露了這一手,不由得十分詫異:“原先隻知道你槍法不錯,沒想到你竟然還會打狗?”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早就說過,這一路上,你肯定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閔紅玉聽出他話中微帶譏諷之意,卻也並不反駁,隻是微微一笑。他們進村後不久,就遇上了趕著牛回來的老叟。山間民風淳樸,他們說是走山道迷了方向,錯過了打尖的集鎮,閔紅玉便掏了兩塊錢銀元出來,說是要買飯吃。那老叟連連擺手,最後見他們十分堅持,便收下了一塊銀元,將他們引回自家屋子裏,叫自家堂客燒水做飯,又忙著從後山竹園裏逮出一隻蘆花雞,竟然是招待貴客的樣子。
潘健遲從來沒到過這樣的地方,但是安之若素。山裏人家比平原的農戶更加殷實,因為山裏來的人少,雖然近年來動亂頻起,卻也甚少有軍隊會闖到山裏來。而且收稅賦的官員,也懶得到這荒山野嶺裏來催逼。所以山裏人家隻要燒荒墾出幾畝薄田,倒也不愁吃喝。這戶人家隻有老夫妻兩個在家裏,說是大兒子去山下打犁頭了,馬上就要把田犁出來。山裏寒氣重,這時節屋子裏還燒著火塘,老叟一邊催促老太婆做飯,一邊招呼他們在火塘邊坐,說:“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走道就是這樣,錯了宿頭,隻好投奔人家。我們這山裏難得來一個外人,來了就是客。你們別嫌嗆人就是了,山裏都是燒火塘,沒辦法啊。”
潘健遲聽他的談吐,倒不似鄉間無知的老農,於是慢慢地詢問。原來這老叟還是遜清年間的一個秀才,姓陳,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為一場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幾畝水田都賣了。本想尋館糊口,偏偏運氣不好,幾個學生教來教去並無一個成材,鄉下本就不重讀書,有的學生退了學,有的學生生了病,終究逼不得已關了學堂,搬到山裏來,燒荒開墾。後來戰亂漸起,山裏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這麼多年了。
“先是鬧義和拳,然後鬧長毛,後來說長毛子在符遠上了岸,拿大炮轟城……總督大人嚇得沒有法子,換了衣服逃出城……別說總督大人了,誰不怕長毛子啊……我還親眼見過長毛子,說是修鐵路,那個洋人的管事,藍眼睛黃頭發,頭發和稻草一樣,黃得那個金燦燦的!後頭還跟個洋兵,那個洋兵竟然是綠眼睛的,駭人哦……最後到底是鬧革命黨,皇上不當皇上了……”陳老叟拿火鉗架著火塘裏的木柴,又問他們,“現在外頭又鬧什麼?”
潘健遲笑了笑,說:“還不是打來打去,這個想當官,那個想發財。”
陳老叟點了點頭,說:“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子,要是都不想當官,都不想發財,也就太平嘍!”潘健遲倒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山間,跟這樣一位老農說這些話。真的是,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老叟從火塘的炭灰裏扒出幾塊烘好的地瓜給他們吃,說:“先墊墊饑,山裏沒點心,這是自己家裏在山上種的粗玩意兒,倒是蠻甜的。”說完就起身去灶間幫老婆子殺雞。潘健遲受過新式的教育,凡事講究女士優先,便先讓給閔紅玉,隻想這樣看上去黑乎乎髒兮兮的東西,她大約碰都不願意碰呢。誰知閔紅玉道了聲謝就接過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剝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告訴他說:“山裏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這種火塘裏烘出來的。我小時候就愛在炭灰堆裏埋地瓜,可惜每次總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