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後是黃土墊的大道,一直向東,閔紅玉將車開得飛快,西北苦旱,雖然時氣已經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車後揚起的沙土,好似滾滾一條黃龍。潘健遲回頭一看,隻見關山如鐵,夕陽正照在城樓之上,斜暉殷紅,照得整座城樓都好似籠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樓關隘,遜清年間又多次修整,雖然大漠戈壁,風煙萬裏,可是遠遠望去,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現在這巍峨的城樓漸漸從視野裏退去,但他心裏緊繃的那根弦,卻是一直沒能放下來,於是回過頭來對閔紅玉說:“這裏往東幾百裏皆是平原,無遮無攔的,易連慎的人隻怕立時便要追上來。”
閔紅玉咬牙道:“追便讓他追唄!來一個咱們拚一個,總不會叫他占了便宜去。”
潘健遲是軍校畢業,深諳兵法,聽到她如此說,不禁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若是有人接應咱們就好了……”
他知道閔紅玉所作所為已經十分不易,不僅給自己遞了槍支,更兼火燒彈藥庫,又騙開城門。如果說沒有內應,憑她一個弱女子,匹馬單槍,似乎有點難以置信,所以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閔紅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沒有同夥,你也別想套我的話。”
潘健遲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如今大家都在一條船上,你的同夥就等於我的同夥,為什麼我還要套你的話?”
閔紅玉笑了一聲:“大家在一條船上?不見得吧。”
潘健遲不願再與她多費口舌之爭。隻見易連愷神色委頓,臉色煞白,上了車後歪在那裏一言不發,想必他難以支持,於是低聲問:“公子爺可是傷口疼?”
易連愷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但他呼吸之聲短促沉重,潘健遲聽在耳裏,知道他另有內傷,不由得心中著急。可是這種逃命的時候,無醫無藥,便是有醫有藥,也不便停下來讓他靜養。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脫下自己的大衣,墊在易連愷腦後,想讓他坐得舒服些。
因為車開得太快,所以顛簸得甚是厲害。他們一路向東疾馳,背後西斜的太陽漸漸沉下去,大地泛起蒼涼的底色,天黑下來。
黑下來路就更難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發藍,像是瓷器的底子裏沉了水,隱隱透出潤色。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閔紅玉辨了辨天色,又繼續往前開。荒涼的平原上,隻有他們這一部汽車。四下裏沒有人家,路兩旁全是沙礫,這時節連半根細草都還沒有生,更覺得有一種荒蕪之意。汽車的車燈隻能照見短短一段路程,這條路常年走的都是馬車,中間有兩條極深的大車車轍,而汽車走來,更是坎坷不平,顛簸得十分厲害。潘健遲倒還罷了,易連愷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潘健遲欲要與閔紅玉換手開一會兒車,想讓她休息片刻。但借著依稀的星光,隻見她雙目凝視著前方,全神貫注,嘴角緊緊抿起,她本來就穿著軍中製服,更顯得神情剛毅。潘健遲終於沒有開口相詢,這樣開車走了大半夜,閔紅玉終於將汽車停下來了。
潘健遲原本就甚是擔心,於是問:“是不是沒有汽油了?”
閔紅玉並不做聲,跳下車去,路邊有一個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頭來看滿天星鬥。潘健遲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見易連愷昏昏沉沉睡著,似乎暫時並無醒來的可能,於是也下車去,爬上那個土坡。
西北夜寒,北風凜冽,他沒有穿大衣,被風一吹,頓時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仍是強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礫堆積而成,走起來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頂,閔紅玉回頭看了看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詫異之色,他於是問閔紅玉:“是要往北,還是要往南?”
閔紅玉說道:“往南。”
潘健遲仰頭看天,迅速地認出北鬥七星,說:“走吧,我知道路了。”閔紅玉並不做聲,走下山坡往汽車走去,但不知怎麼腳下一滑,潘健遲見她一個趔趄,叫了聲“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慣性太大,閔紅玉還是摔倒在地,連帶他也差點摔了一跤。
閔紅玉摔了這一跤,卻就勢坐在了沙礫上。潘健遲本來想扶她起來,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進,更兼一路奔忙,隻覺得精疲力盡,拉了她一把沒有拉起來,幹脆也就勢坐在了沙礫上。
閔紅玉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連慎軍中服裝,又闊又大的黃色棉衣,被腰間掛著彈袋的皮帶一勒,倒還有兩分英武之氣。她見潘健遲冷得不住嗬氣,於是抓下頭上的棉帽遞給他。潘健遲搖頭,說道:“你戴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