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船上了。她不再與酈望平說話,隻是專心地想,城樓上開槍的人是誰?會是易連愷嗎?如果他真的一槍打死自己,倒還像他素來的性子。可是為什麼打偏了呢?也許他是故意打偏的?他會故意打偏嗎?還是像他說的一樣,恩斷義絕?
四年夫妻,到了如今,如何恩斷,如何義絕?
這樣的亂世,他將她送走,那麼他到底會往哪裏去呢?是要留在鎮寒關與易連慎周旋,還是會被當成炮灰,送到前線戰場上去?
她覺得自己不能想了,一旦想到,就會瀕臨崩潰,可是又不能停止這種想法。而酈望平似乎深知她的心事,隻對她說:“他會來,他答應過我。”
他也曾經答應過她。他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她,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她。
可是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累了,你走吧。”
她一直覺得不以為然,對這段婚姻、這段感情,從來都是不以為然。因為她不喜歡,因為她不想要,連帶易連愷這個人,她都覺得可有可無。可是她一直是知道的,隻要她肯,他總會接納,就像她知道,哪怕她的心早去了千山萬水之外,而他就在原地等她。
情字難言,情字亦難解,她本來篤定的事情,到了如今,卻成了不確定。他如果不等她了,他如果忽然不要她了,他就突然說,累了。
然後讓她走。
她就不能不被他送走。
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覺得這十日,比十年更難熬,更加令人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細細地想過,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細細地想過,最後他摔碎那對手鐲,恩斷義絕,他臉上那樣痛快的笑容,仿佛摔碎的並不是鐲子,而是禁錮他已久的一個桎梏。為什麼他會覺得如釋重負?或許自己在那種時候,對於他,真的隻是一個拖累。
浩浩的江水仿佛奔流不盡,她總是沉默地想著,到底是對抑或錯呢?如果現在可以轉身回去,是不是可以再次見到他?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她會不會說出心裏真正想要說的話?
船行在江上兩三日,方才出了符軍控製的地界,中途還被截停了兩次。但是因為戰事正酣,對於中立國的船隻,雙方卻也不曾刁難。酈望平一路之上一直提著一顆心,等出了符軍控製的江域,才漸漸放下。每當船靠岸時,或許碼頭是極大的市鎮,便買了報紙來看。首先是李重年通電宣布獨立,然後是符遠城毀於炮火,死傷枕藉。過了一日,買的報紙說是易連慎餘部對李重年宣戰,雙方在西北交火,不過易連慎餘部實力有限,所以另一派軍閥薑雙喜也卷了進來,這場戰事,卻是越來越大,越戰越激烈了。
秦桑連日關切,可是各家報紙上都沒有易連愷的半分消息。諸路軍閥通電頻繁,各執一詞。內閣是徹底地失了控製,先是大總統通電全國辭職,然後是內閣總理辭職,而李重年一邊宣稱要重選國會議員,一邊卻又重兵逼近昌鄴。南方諸省紛紛舉兵,通電宣布獨立,而北方以慕容宸為首的承派軍閥,卻宣布要在乾平選舉國會。
總歸是亂世吧,秦桑有點疲憊地想。滔滔的永江水無盡無息地奔流而去,就像帶走了她的所有思想,她已經覺得精疲力盡。在這樣紛亂的時局裏,真是前途茫茫。
這一日船終於到了昌鄴,秦桑立在甲板之上,看兩岸檣帆林立,城郭如畫,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離去不過數月,歸來時,江城正是春光乍泄,江邊的垂楊新生了鵝黃的葉子,煙籠十裏長堤,鬱鬱蔥蔥,映得那江水似乎都帶了春意。而堤上芳草漫漫,隻見兩三孩童,引了風箏在放,迎著江風,飛得極高極遠。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這春天還是仍舊來到世間。秦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詩句:“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確實是如此吧,無論時局如何大亂,春光仍舊是一片明媚景象。她所乘的火輪因為船身龐大,所以吃水極深。停在江心裏,並不能搭棧橋,隻由小舢舨劃了來,接了乘客下船。秦桑出走之時並無多少行李,所以也不急著下船,待得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酈望平才扶著她從容搭舢舟上岸。但見碼頭上一片繁榮景象,無數船隻忙著上貨卸貨,更有客輪停泊,旅人往來如織,汽車洋車都停得像長龍陣似的,熙攘嘈雜,比起那天晚上在符遠倉皇登船的情形,真如同兩個世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