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夜半時分,這場宴席才結束。濮王一家乘著車駕,返回延康坊的王府。因不放心醉倒的李泰,又擔心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李欣與李徽便揮退仆從,登入他的車中照料他。
濮王殿下躺在車內,便猶如小山一般,將兩個兒子擠在角落裏,幾乎動彈不得。李徽艱難地挪了幾步,想將剛才聽見的事告訴兄長,不料,李泰卻倏然翻了個身,掙紮著半坐起來,渾身的肉仿佛波浪般湧動著。
他醉眼朦朧地望著兩個兒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對視了半晌,忽然道:“你們……你們倆真是不懂得討長輩歡心,成日裏就知道規規矩矩的,無趣得很!……天下間哪個爺娘不願意與自家孩兒親近些?偏偏你們每回問安都隻知道坐在一旁,足足離得八丈遠……”
說著,濮王殿下猛地張開雙臂,豪爽地道:“來!過來!”
“……”李欣與李徽看了看彼此,一時間有些僵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
見狀,濮王殿下失望地長歎一聲,拍了拍厚實的胸膛:“兩個沒眼色的混賬東西!還不趕緊過來!”
“……”於是,已經二十餘歲的嗣濮王,年滿十三的新安郡王,皆麵無表情地靠了過去,撲在了他肉乎乎的身體上。
父子三人抱在一處,濮王殿下很滿意地用肥厚的大掌拍了拍他們的背,然後呼嚕呼嚕又睡了過去。李欣與李徽枕在自家阿爺的身上,無言地對視:難不成,這便是阿爺與祖父親近的經驗之談?也是阿爺之所以最得祖父歡心的秘訣?但這種“經驗”與“秘訣”,應該隻適合十歲以下的孩童罷?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投入阿爺懷中,不覺得著實有些羞恥麼?
雖然百般不習慣,但兄弟兩人靠在阿爺軟綿綿而又溫暖的懷裏,心中亦是感觸良多。盡管他們很清楚,自家阿爺將會給他們日後的生活帶來何等的煩惱,但他們卻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命運。沒有任何怨憎,沒有任何不耐,沒有任何畏懼,唯有淡淡的無奈與溫情,繚繞在他們之間。
無論阿爺有多不可靠,此時此刻的一個懷抱——僅僅是一個如此笨拙而又親近的動作,或許便足以讓他們心滿意足了。
當車駕終於回到濮王府後,仆婢們在車駕外頭小聲喚了許久,也不曾聽見半點回應。閻氏帶著長媳周氏掀開車簾一瞧,就見父子三人躺在一起,都已經睡熟了。她看著枕在李泰身上的李欣與李徽,笑著搖了搖首:“難得見他們父子如此親熱,便將他們都抬到阿郎的寢殿中去罷。”
濮王殿下的床榻寬大無比,躺下父子三個依然綽綽有餘。翌日清晨,李欣與李徽醒來之後,四目相對,一時無言。李徽不知兄長是如何想的,自己卻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他實際的年紀已經是二十餘歲了,這種父子抵足而眠的事尚是頭一回,總覺得似乎有何處不太對勁。
於是,趁著自家阿爺睡得正熟,兄弟倆匆匆忙忙地洗漱完,便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外院的書房裏。很快,此事便傳到了閻氏與周氏耳中,婆媳二人暢快地笑了許久。而李泰卻依舊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將近午時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這時,書房裏的李欣與李徽已經商量起了庶人李嵩一家歸京之事。
“黔州路途遙遠,又交通不便,就算日夜兼程歸京,也至少須得大半個月。”李徽道,“咱們是否需要早些告知阿爺?讓他做好準備?免得他突然聽聞這個消息,一時間反應不及,流露出怨憤之意,反倒惹得祖父不悅。”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也不宜太早告訴他,提前幾日即可。難得他如今這般高興,便讓他多快活一段時日罷。”李欣道,“聽見大世父的消息,他便再也快活不起來了。”這嫡親的兩兄弟,由爭寵轉為奪嫡,由親親兄弟轉為你死我活的仇人,定然永遠都不可能回到一切都從未發生的時候了。
“日後見麵……”李徽憂心忡忡,“偶爾我覺得,阿爺似是‘大智若愚’——但更多時候卻覺得,他是‘大愚若智’。”
“……”李欣敲了敲他的額頭,警示他不可妄議長輩,而後道,“咱們也不必太過擔憂,畢竟當年阿爺算是鬥倒了大世父,便是再度相見,也未必會落得下風。雖然,我如今細細想來,也會時常懷疑——大世父並非他擊敗的,隻是自己太沉不住氣而已……”
這種話說起來便算得上僭越了,於是兄弟二人隻互相看了看,心領神會,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