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後見到李嵩一家的時候, 神情更為冷淡, 剛開始甚至似乎並不欲言語。直至李厥拜倒在床榻前, 流著淚喚了聲“祖母”, 她才微微動容, 喟歎一聲。畢竟這也是她親自撫養長大的嫡子嫡孫, 時隔多年再度相見, 又如何能忍心完全不理會?
見她流露出些許不忍之色,李昆與李衡立即扶起李嵩,李泰也跟著虛虛一托了事;閻氏妯娌三人則扶起了蘇氏及其庶女;李欣與李徽兄弟二人離得近些, 也忙將李厥攙扶起來。一時間,周圍竟是斷斷續續地響起了抽泣之聲,似是感觸良多, 又似是喜極而泣, 拭淚者幾乎比比皆是。
秦皇後卻並未理會晚輩們,也無暇觀看誰哭得真情意切、誰哭得虛情假意。她仿佛是有些累了, 緩緩合上眼, 低聲道:“下去罷。明日, 蘇氏與阿厥再來見我。”
蘇氏立即應諾, 李厥亦是轉悲為喜。李嵩的臉色則越發陰沉, 仿佛風雨欲來前烏壓壓的積雲, 轉瞬間便要電閃雷鳴。至於那位小娘子,顯然已經顧不得其他,正很是隱晦地左顧右盼, 卻依舊難掩滿臉驚歎豔羨之色。
她的舉止落在李徽眼中, 竟覺得仿佛有些親切。仔細想想,他們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憐了:生在鄉野之地,何曾見過長安這般繁華的城池,又何曾見過太極宮這般富麗雄壯的宮殿群?隻不過,他年紀長,自幼亦是生長在富貴當中,便是再好奇也能控製得住;她確實年幼,也從未見識過錦繡鄉,竟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他人眼中,日後說不得還會成為笑柄。
為了顯示對兩位嫡親兄長的一視同仁,李昆與杜氏再度準備了洗塵宴。兄弟姊妹們按照國禮家禮齊齊坐下來,彼此祝酒,互相問好,熱情寒暄。晚輩們亦是坐在一處,或敘一敘別離之情,或好奇地彼此打量。倘若有人遠遠一眼看去,皇室一族不僅枝繁葉茂,更是處處歡聲笑語,確實是一派太平景象。
殊不知,席間李嵩隻自顧自地飲酒,並不搭理其他人,與往年毫無二致。而李泰反倒是難得興致高昂,頻頻與李衡、李昆飲酒說酒辭,時不時還開懷大笑,仿佛李嵩一家歸來他反而是最高興的那一個。女眷們倒顯得和睦許多,當年蘇氏作為大嫂盡職盡責,對妯娌與妹妹們皆很是照顧,諸王妃與公主亦承她的情。便是安興公主亦很安分,並沒有乘著酒意說出什麼明嘲暗諷的話來。
晚輩們的坐席間,李厥將庶妹李茜娘引見給嫂子與姊妹們之後,便與堂兄弟們敘舊去了。長寧郡主原本對這位堂姊有些好奇,覺得她與李徽一樣出身鄉野,說不得也像這位兄長一樣有趣味。無奈李茜娘察覺眾人對這位小娘子都十分看重,知道她是身份最為尊貴的小郡主,說話間不免有些過於小心謹慎,令她頓時覺得索然無味。
宴飲結束的時候,小家夥特地來到李徽身邊,輕聲抱怨道:“本來以為她是個有趣的人呢,想不到原來竟然什麼也不懂。別說衣衫首飾了,就算是騎馬射箭打馬球她也不會。來的時候,他們不是遇上逆賊了麼?我讓她說一說詳細情況,她竟然說自己昏過去了,隻知道是群凶惡之徒,其餘的一問三不知——”
“若是換了你遇上一群逆賊,你不會受驚麼?”李徽勾起嘴角,“這也怨不得她。”
“但她明明是瞞著什麼不肯說……”長寧郡主不滿地哼了一聲,“我雖然年紀小,但也不是輕易能糊弄過去的!分明她記得逆賊的事,隻是不想與我多說而已!這種事還用藏著掖著做什麼?怕我聽去了什麼還是怎地?反正,我以後也不會和她來往了,阿兄也不許和她深交。”
“我與她深交做甚麼?”李徽並不懷疑小堂妹的直覺,隻當是李茜娘刻意欲言又止,想吊著小家夥的胃口,結果反倒是惹惱了小家夥罷了。“與她氣惱也不值當,你也別放在心上。不就是想知道這次謀逆的事麼?阿兄去給你打聽。”
長寧郡主雙目一亮,難掩興奮:“當真?”
“我何曾騙過你?且等著,待我打聽得一清二楚之後,再來與你講一講這段傳奇。”李徽也並不知曉此次李嵩遇刺之事的詳細情形,正想向王子獻打聽一番。而且聽自家阿兄提起,王子獻的表現異常出眾,亦令他越發好奇,想知道他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回到濮王府後,李徽匆匆沐浴洗漱完,便去見王子獻。王子獻選的院子就在他的寢殿旁邊,彼時他正披散著烏黑的長發,挽起袖子執筆疾書,優雅當中又有幾分魏晉狂士之風。李徽瞧著不禁一笑,覺得這般模樣也很適合他。
他笑聲清朗,王子獻聞聲抬起首,便見他帶著滿身濕氣漫步而來。披落的長發上水珠依然滴滴答答,將衣袍濡濕,他卻似是渾然不在意,帶著蜿蜒的水跡走近前來:“子獻奮筆疾書,是在習草體麼?”說著,便垂首俯身看去,讚道:“真是一筆好字!筆鋒精銳有殺氣出!筆勢牽連猶如箭雨!極好!極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