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子獻匆匆回了一趟長安, 終於稍解心中的相思之情後, 方再度悄然回到商州。好不容易漸漸展露自己的情意, 能變相與心上人相守, 他心底自然百般不願與李徽分離。隻是, 如今尚且不是時候, 他不得不暫且告別。而且, 他們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也大可不必如小兒女一般依依惜別。
黃昏時分,他素衣輕騎, 無聲無息地進入了一座不起眼的小農莊。他對農莊內頗為熟悉,通過偏僻小道越過阡陌相交的田野,在犬吠雞鳴聲中牽馬走進了角落裏的兩進稻草屋內, 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座農莊是他的母親大楊氏僅剩的嫁妝之一, 隻有兩個小山頭與中間狹長的一段穀地,貧瘠得無法栽種甚麼糧食, 莊戶們隻能勉強種些菘菜、蔓菁囫圇度日, 上交的收成幾乎可忽略不計。正因如此, 小楊氏根本看不上眼, 故作大方地交給了大楊氏的乳母經營, 並以此為借口將曾經在大楊氏身邊侍奉的老仆都陸續趕出了王家。
若非慶叟曾經承過大楊氏的情, 一直忠心耿耿地貼身保護他,另有大楊氏乳母之夫成叟辛苦地替他拉攏訓練部曲,他恐怕早便死在小楊氏安插的仆婢手中了。畢竟他當時不過是個嬰孩, 隻要乳母與婢女稍稍“疏忽”, 他便極有可能“夭折”。而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夭折,再合情合理不過。若沒有證據,誰也不可能無端端懷疑那位每天動輒垂淚思念亡姊的“好妹妹”。
在幼時,小楊氏對他而言仿佛一頭盤踞家中的猛虎,令人說不出的懼怕,卻隻能佯作鎮定。然而,隨著年紀漸長,他發現小楊氏其實也不過如此,手段固然陰狠毒辣,歸根究底卻皆是內宅婦人常用的計謀,將計就計便能破去。如今回顧起來,她頂多不過是藏在草叢中的毒蛇而已,用籠子關住便再也不可能作惡咬人了。
若不是王昌與小楊氏一體,又有父母的名分,不便擅動,他早便一箭將這條毒蛇射死了。當然,留著慢慢磨也有些好處,至少能多欣賞幾回她的痛苦、懼怕甚至於絕望——就如同她對待當年的他一樣。
而今,經過孫榕的一番改建,專門種藥材以及養馬養羊的小農莊已是經營得欣欣向榮。而大楊氏嫁妝裏的其他農莊、商鋪等等,也陸陸續續被他掌握在手中,就連華州的大田莊與鋪子也即將收回。不過,這些年小楊氏享用的那些出息,依然須得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兩進的稻草屋看似簡陋,內裏卻收拾得幹淨整潔,有些布置頗為精致,竟有幾分隱者風骨。王子獻進入正房之後,就見宋先生正在筆走龍蛇,於是靜靜地等在一旁。待到宋先生落筆後,斜了自家弟子一眼,似笑非笑道:“終於舍得回來了?”
王子獻並不接他的話,隻道:“濮王與嗣濮王即將前往洛陽赴任,先生回京後,應是見不著濮王殿下了。”又道:“我看牆上掛了先生的字,是先生親自裝裱的?這幅字便由弟子來裝裱如何?”
宋先生將紙推了推,有些悵然:“那位大王倒是個有趣的人,與傳聞中不太相同。可惜啊可惜,不,或許應該替他們覺得慶幸。”先前他與李泰之間也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意,雖是地位懸殊,論起詩文來卻很是投契。可惜這段緣分維持得並不久,隻能留待往後有緣再見了。
而後,宋先生便坐在旁邊飲茶,看著弟子身姿優雅地做著裝裱字畫的活計,嘴角微勾。不多時,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嫗帶著幾名仆婦端著食案進來了,恭恭敬敬地請宋先生用夕食。不過,當她望向王子獻的時候,嚴肅的臉上便浮起了慈愛的笑意:“小郎君剛從長安回來,早已經餓了罷。不必忙,且用過夕食再說。”
王子獻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停了下來。夕食雖然簡單,但都是他幼時喜歡的菜色,連味道都仿佛帶著溫情,皆是這位老乳母阿諾親手做的。她雖然隻是大楊氏的乳母,不過在王子獻心中,卻如同真正的祖輩一般。
夜色漸深,王子獻將宋先生的字裝裱完之後,便放在旁邊晾著。旁邊早就放著裝著溫水的木盆,他緩緩地洗淨雙手,仿佛想到了什麼,露出笑容來。阿諾正好親自端著夜宵前來,見狀便道:“小郎君忙了這麼些時候,用些羹湯後再睡罷。”
她親自做的十遂羹,鮮美而又清淡,王子獻素來很是鍾愛,便坐下緩緩用起來。用罷之後,他沉吟片刻:“傅母與成叟可想離開此地,隨我一同去長安?如今商州已經抽不出空閑來監管你們的行蹤,你們也不必成年累月地待在此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