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位探花使艱難地離開了曲江池之後, 便很是默契地分開了。王子獻並沒有甚麼“摘盡長安花”的興致, 更不願被百姓們湧上來圍觀, 不得不再度穿過小娘子們充滿熱情的香囊與鮮花雨。與其在“探花”這種不必要之事上耗費時光, 他倒覺得不如早些回去, 借著送花多看幾眼他的玄祺。
於是,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策馬朝著慈恩寺而去。晉昌坊距離曲江池不過是一坊之遙, 僅僅片刻之後,他便到得寺廟內,熟門熟路地往佛塔後側角落的靜室走去。這間位於鬆濤之中的靜室是玄惠法師日常修行之所, 常年清寂無聲,便是偶爾敲響的棋子,亦不過是增添了幾分閑逸自在罷了。
王子獻來得很不巧, 玄惠法師正在與客人對弈, 無暇見他。聽了小沙彌的話,他微微一笑, 仍是往靜室內行去。對弈雙方都十分投入, 棋盤上殺得難解難分, 若是心神離開片刻, 或許勝負便已經定下了。他垂首看了一眼局勢, 在旁邊無聲無息地坐了下來。
待到終局時, 玄惠法師與客人才回過神來。王子獻遂朝著他們行禮,喚道:“見過先生,見過法師。”——不錯, 他家宋先生, 如今已經成了玄惠法師的棋友,時常過來對弈,今天亦不例外。作為一位素來盡職盡責的弟子,因歸家之故,他其實已經有些時日不曾陪伴宋先生了。但自家先生的行蹤,他卻是從未猜錯的。
“老衲這才想起來……今日不是芙蓉宴麼?”玄惠法師嗬嗬一笑,雙手合十,“探花使此來,莫非是為了寺中的花?阿彌陀佛,老衲好不容易養活幾盆牡丹,便是你這位新科甲第狀頭來了,也著實舍不得給出去。”
“老和尚既然舍不得,你便去別處探一探花就是。”宋先生撫須而笑,“橫豎也不差那幾朵花。”無論是杏宴或是探花使,都不過是新進士們慶祝的習俗罷了,既不必太過輕忽,亦不可太過在意。
“若是法師舍不得牡丹,那便芍藥、杜鵑也使得。”王子獻順水推舟地接道,“偌大的慈恩寺,莫非連這些花都舍不得讓我摘幾朵麼?”他倒是不介意牡丹“花王”落在旁人之手,或者其冠絕所有花朵的隱喻。國朝最年輕的甲第狀頭已經屬於他了,其他的虛名便是讓人攬了去又何妨?
探花使原本也並不僅僅隻是為了探名貴花朵,而是自己中意之花,拿回去之後吟詩作賦,以花喻己,抒發情感。既然由自己選擇,他又何必擇取不知多少探花使選過的牡丹呢?各花各入人眼,僅此而已。
“看來,今次探花使若是不能如願,便是老衲不夠寬容之故了。”玄惠法師搖了搖首,若論起執著,他是出家人,自然不能與這位少年郎相比,“也罷,也罷,無論你瞧中甚麼,隻管摘了去便是。不過,一花一木皆有天命,可不能過於傷天和。”
“法師盡管放心。”王子獻笑著謝過了他,便請小沙彌帶著他去花圃中一行。
玄惠法師收拾著棋局,倏然輕輕一歎:“癡兒……”便是他不知此子這些時日經曆過甚麼,也能從他的神情中猜測出一二。偶爾,就連他這種出家人也不得不承認,對於心性堅定之人而言,貪嗔癡所帶來的執著,反而能令他們越過人生中的苦難,笑對紅塵。
隻是,對於那些心性尚未經過打磨之人而言,矛盾與苦難便足以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了。想到此,他又回憶起前些時日經常過來進香的另一位王家少年郎:“當真是癡兒啊……”
宋先生隱約聽見他的長歎聲,眼角眉梢的得意與自豪不由得稍稍褪去些許。他到底是在官場上經曆了這麼些年的老人,心性雖然率真如舊,卻已然見識了各種奇奇怪怪的事。聯想到當年廢太子李嵩鬧出來的舊事,若是他此刻還未發現自家弟子早已對新安郡王情根深種,便是自欺欺人了。
然而,發現了又如何?以他對自家弟子的了解,他用情之深早已無從揣測,更不可能斬斷。若是強行讓他離開新安郡王,說不得反倒引來他的激烈反應。況且,他雖是先生,卻到底不是父母,對他的感情亦是無法置喙。於是,他也隻得暗中調解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作不知曉了。
王子獻隨意地摘了數朵花,放在小沙彌準備好的藤籃中,便回到了芙蓉園。此時另一位探花使尚未歸來,他也不急著回杏園,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踏入了旁邊的牡丹苑中,駕輕就熟地登上臨空長廊。
然而,令他略有些意外的是,此刻臨空長廊中多了好些不速之客——甚至還有惡客。這些不告而來的客人看似自在地或坐或立,卻令長廊內的氣氛顯得格外沉滯。偶爾響起低語聲與說笑聲,亦是帶著虛偽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