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想起玄惠法師平日裏的模樣,似有感觸。他雖一向是滿麵慈悲之態,令人覺著十分親近,目光中卻似是不悲不喜,超脫出了世間之外。看似法師憐惜著受苦受難的芸芸眾生,滿懷悲憫之心;實則他同樣也走出了紅塵,隻是在旁觀所有悲歡離合的人生百態罷了。
尋常人絕不可能如同玄惠法師這般超然世外,更不可能如他這般目光如炬,事事通透。畢竟,他們仍在為生存而苦苦掙紮,法師的目光卻早已超越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在他看來都是因果,都是極為自然之事。
“望著法師的神態,我倏然覺得,所有澎湃起伏的感情與牽掛都不再重要。不,或許正因為它們太過重要,所以失去之後,我才覺得世間紅塵再也沒有任何趣味。”王子睦接著道,“我不想再作‘癡兒’。我已經失去了太多,若是再眷戀紅塵,說不得連僅剩的都會一並失去。故而,願在佛門之中修行,忘卻這些前塵舊事,為親眷們求得好因果,也為自己求得大自在。”
“你如今可覺得自在?”李徽又淡淡地問。
“從未如此自在過。”王子睦雙手合十,輕輕地念了句佛號,“大王呢?可覺得自在?”
“不自在。”李徽輕聲一歎。他所顧念的實在太多,明明已有抉擇,卻依舊遲疑不前。這令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一直未能走出前世的樊籠——他依舊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氣,依舊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內心所求。
“那便去求得自在。”王子睦道,“否則,一生都不會自在。”說罷,他合上眼,輕聲念起了佛經,再也不理會旁邊的人。
李徽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了許久,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倏然醒悟過來。一時間,他眉宇間的鬱氣為之一清,顧盼間隱約生輝,似是完全放下了一切,竟從骨肉中透出了幾分瀟灑之態。
新安郡王,終究不是前世那個隻能鬱鬱而亡的新安郡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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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睦剃度那一天,李徽並未特意趕過去參加,而是勤勤懇懇地在大理寺忙碌公務。夕陽西下時分,他離開公廨時,卻見長寧公主的厭翟車緩緩行來。
車窗內,長寧公主不悲不喜地望過來,輕啟紅唇:“正好遇見,阿兄不如送我回宮罷?”
李徽策馬跟在厭翟車旁,默默地隨車前行。長寧公主亦是始終不發一語,仿佛今日遇見的確隻是個再巧不過的巧合罷了。眼見著宮門就在眼前,到底是當兄長的繃不住了,歎了口氣,低聲道:“今天子睦剃度。子獻已經不打算再勸他了,便由得他去罷。”
“……”長寧公主垂著雙目,誰也不知她眸中究竟浮動著甚麼情緒。然而她的唇角卻輕輕地勾了起來,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也好,從此相忘於江湖……”
李徽搖了搖首,忍不住替王子睦辯解幾句:“王家近日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雜亂,他又是極為正直純善之人,受不住亦在情理之內。或許,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今後,一個出家人與誰都扯不上幹係……”便是這對小兒女的故事傳到有心人耳中,也不可能緊緊盯著一個出家人不放。
“阿兄。”長寧公主定定地望著他,竟是笑了起來,“我真心替他高興。如我這般自私自利之人,如何願意見他另娶其他女子?他自始至終都隻為我一人動心,而後心中再無七情——如此,甚好。”
見李徽怔了怔,她微微側過首:“阿兄,我從來都是這樣的性情。該屬於我之物,旁人絕不能再碰。便是名義上該歸我之物,也絕不能沾染上旁人的氣息。否則,我寧可徹底舍而棄之。”說罷,她的一雙眸子輕輕轉了轉,目光流動間既帶著少女的嬌俏,又含著極為銳利的鋒芒:“阿兄呢?那份‘寶物’,究竟是想留在身邊緊緊珍藏?還是徹底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