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的時候, 王子獻方悄悄地回到了濮王府。直至此時此刻, 他才覺得漫長的一日終於結束了。若僅僅隻是處置公務, 或許還不會令人覺得如此疲憊。然而, 除去熟悉公務之外, 他還須得盡快結交同僚, 收服下屬, 以及處理突如其來的自家事務等等。
無論他是否有足夠的時間與精力,這些事接踵而至,卻是不得不處置妥當。如此這般, 也令他越發理解,為何李徽正式出仕之後,幾乎每日歸來時皆帶著薄薄的倦色了。也許, 隻有等再熟悉一段時日之後, 處置那些公務以及結交同僚等事才會更得心應手一些。到得那時,他也不必將心思都耗在這些事上了, 還有許許多多要緊事等著他謀劃呢。
不過, 此時他並不知曉, 今日的忙碌與心累, 還遠遠不曾結束。於是, 當他遙遙聽見從李徽的寢殿附近傳來的奏樂聲時, 不由得微微一怔。
據他所知,濮王府確實養了些擅長樂舞的伎人,但絕大部分都被濮王與嗣濮王帶到洛陽去了, 以備日後宴飲時所用。僅剩的數人平日隻待在外院的偏僻角落裏練習, 等閑也並不出來待客。原因無他,隻是新安郡王並不好此道罷了。今日卻是因為甚麼緣故,居然將這些伎人都喚出來助興了?
“好!好!不僅唱得好,跳得也極好!!”樂聲稍歇的時候,就聽陣陣爽朗的大笑聲傳來,“阿兄,原來你府中竟養著這般出眾的伎人!之前你卻一直藏著掖著,不讓她們出來待客!若不是我這回提起來,你還想將她們藏到甚麼時候?”
王子獻眉頭挑了起來:毫無疑問,這位必然便是天水郡王李璟了。他素來便是隨性之人,若在越王府待得沒有趣味了,或者不慎惹了甚麼禍,便會避到濮王府來。畢竟,無論越王李衡與越王妃王氏再如何急著訓子,也不可能親自來濮王府將他逮回去。於是,時日一長,天水郡王便越發自在,完全不將自己當成外人。
“你若是喜歡,便將她們送給你罷。帶回去越王府養著,隨時都可欣賞她們的歌舞。若是將她們拘在我這裏,說不得反倒是暴殄天物了。”李徽的聲音隨之響了起來,帶著些許不以為意之感。
“放在濮王府與帶回越王府又有何區別?既然我已經知曉她們的歌舞出眾了,有興致時便自然會叫她們來助興。”李璟道,仿佛很是理所當然,“不過,阿兄瞞我瞞得好苦!今日定要讓她們唱個盡興!!”
興致一來,天水郡王竟是擊起羯鼓來,“咚咚”的鼓聲急促而熱烈,仿佛能擊破長空一般。鼓聲之中,又漸次有琵琶與簫聲相合,隱約竟散發出涼州曲的雄渾蒼茫之感。
顯然,這並不是區區伎人能唱和起來的曲子。王子獻加快腳步,越過月洞門,便見李徽坐在八角亭中,低低地吹奏著洞簫,似乎極為投入;他身側的杜重風撥弄著琵琶,十指挑撥移換如迅影;李璟則正挽高袖子擊鼓,手臂揮動間竟隱約可見起伏用力的肌肉。
雖不知他們三人為何會在一起小聚,但這一曲確實值得讚一聲好。如今,許多人在興致一來的時候,無論身在甚麼場合,必定會親自奏樂或載歌載舞。但那些樂曲多數不過是靡靡之音罷了,論氣度遠遠不如邊塞之曲。而此曲雖無沙場之氣,徒有雄渾之形,而無殺意之實,卻已經足夠令人心潮澎湃了。
“好曲!!”王子獻讚道。光是聽這首曲子,便能明白,天水郡王向往著沙場廝殺,留在長安對他來說確實如同將剪去爪牙的猛獸留在牢籠裏一般。而杜重風也令人有些意外,他的琵琶曲中的激越亦是隱含戰意,似是與平日裏的性情與喜好並不相似。至於李徽,簫聲中更多的倒是自由自在與蒼涼之感,仿佛嚐盡了人生甘苦再驀然回首,令人觸動不已。
李璟握著鼓槌,有些怔怔地立在原地,仿佛遲遲未能回過神來。杜重風看了他一眼,笑著將琵琶還給旁邊的伎人。李徽也放下洞簫,笑道:“頭一次去點卯便忙到眼下才回來。我們原打算給你慶祝一番,等到天色已晚,卻遲遲不見你的蹤影,這才索性自娛自樂起來了。”
“嗬,可惜不曾趕上你特地準備的宴飲。不過,聽到方才的曲子,便已經很是值得了。”王子獻道,自然而然地坐在李徽身側。雖然有兩位不速之客在,打擾了他們二人單獨相處的好時光——但看在這首曲子的麵子上,他便不與這兩人計較了。
夜風之中,伎人們繼續低低地吟唱著小調。李璟也終於從怔忡裏清醒過來,悶悶地斟了一杯酒,舉杯道:“從今日開始,便須得喚你王縣尉了。不過,說起來,還是王狀頭更好聽些。天底下姓王的縣尉不知有多少,姓王的甲第狀頭卻唯有一位罷了……不多說了,飲勝。”
“縣尉僅僅隻是開始罷了,日後自然遲早會有讓人喚‘王少府’(縣丞)或者‘王明府’(縣令),甚至是‘王使君’(刺史)的時候。”王子獻勾起嘴角,“飲勝。”作為一位初入官場的少年郎,在私下的場合,他完全不需要掩飾自己的目標。
“最近我也經常聽人議論此事。”杜重風接道,“堂堂進士科的甲第狀頭,居然選了一個京縣尉的職缺,許多文士都覺得太過功利。校書郎這等職缺,在他們看來才足夠清貴。成天讀書進學,聽起來也更像是文人雅士度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