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徽離開太極宮的時候, 夜色已然降臨, 天邊升起了一輪冷月。不知不覺, 便已經到了初秋的時節。微涼的夜風拂來, 他的衣袂隨風簌簌地飄動, 少年清瘦且修長的身軀仿佛下一刻便能隨風而去。行至宮門外時, 他驀然回首, 身後的太極宮猶如蟄伏在陰影中的巨獸,正無聲無息地注視著他。
這巨獸似乎隨時隨地都能變幻出迷惑人心的場景,引得無數人競相爭搶。正當眾人爭搶得失去理智, 彼此互相殘殺的時候,它便又會張開血盆大口,將失敗者與無辜受害者的血肉骨骼都吞噬殆盡。無論主宰太極宮的主人是誰, 都永遠免不了骨肉相殘, 免不了栽贓陷害,免不了心灰意冷。
想到此, 他的目光變得越發茫然。
方才杜皇後勸他的話似乎就在耳畔響起:“玄祺, 謀逆一案事關重大, 絕非區區數人所能左右。越王府之案開始審理之後, 必定將有各方勢力爭相登場。而你們這幾個孩子最為勢弱, 摻和在此案裏頭, 隻會讓敵人尋得可趁之機。我明白,你想盡心盡力救越王府,但如今首要之事是保住濮王府。若是濮王府不慎牽連進去, 事態便再也無法控製了。”
那時候他不敢細問, 如今也不願再想——各方勢力爭相登場,難不成除了安興長公主及其黨羽之外,還有許許多多人也希望越王府徹底倒下?對他們而言,越王府傾覆將給他們帶來甚麼利益?叔父……叔父也希望如此麼?所以對他的心思最為了解的叔母,才特地早早地提醒他?
嗬,果然,他仍舊太天真了。
是了,前世越王府同樣是被汙蔑謀逆,最後落得越王李衡被縊殺,越王妃王氏服毒自盡,而諸子皆流放嶺南的淒慘結局。據說當時叔父還曾為二世父求情,結果時任尚書省左仆射的吳國公秦安堅持以律法處罰。後來京內京外都傳,是吳國公秦安不忿當年先帝曾想立越王李衡為太子,故而報複他設計殺之。不過幾年之後,吳國公府覆滅,子孫同樣流放嶺南,眾人皆拍手稱快,認定這便是因果報應。
但怎麼從未有人想過,秦安將錯就錯殺李衡,究竟為的是誰呢?此事最大的得利者,絕非吳國公府——或許有安興長公主及其黨羽,或許有暗中圖謀不軌的楊家。而那位痛哭著為兄長求情的叔父呢?——執政越發穩固,再也沒有能幹的兄弟威脅他的皇位,又獲得了孝悌名聲,還得到了日後除去秦家的借口,可謂是一舉數得。
誠然,前世的叔父與如今的叔父絕不可能完全相同,前世的政局與如今敵我分明的情勢也並不一致。但這並不意味著,叔父不忌憚越王府與濮王府,不會生出“順勢而為”的心思。若有既能保全名聲又能得到實利的機會,他如何可能不緊緊握住?
就算清河長公主尚在,吳國公秦安稱病不幹涉朝政,亦不可能承擔“陷害”越王的罪名。但,不是還有安興長公主及其黨羽麼?他們是敵人,而且此局就是他們所設,日後落實了罪名自是理所應當。而這一回審案的荊王與簡國公許業,想必也同樣能夠分擔“勸諫聖人秉公執法”的角色。
李徽心底不由得升起了陣陣寒意。也許,在許多人都希望越王府傾覆的情況下,在郎陵郡王的“人證”以及精心營造的“物證”下,越王府確實已經沒有機會翻身了。然而,他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二世父李衡如前世那般蒙冤而死,二世母王氏隨後自盡相殉。
就算他身單力薄,定然也有他能為之事!!
回到濮王府之後,李徽與王子獻一同用了夕食。因著心思沉重,前世之事眼下又不適合盡數道出,他始終有些心不在焉。無滋無味地進了些吃食,他便放下玉箸,皺著眉吩咐侍女道:“給書房中放些冰,我今夜須得仔細想想對策。”
王子獻望了他一眼:“玄祺,你要獨自在書房中想對策?不如將今日對質的情形說一說,我也幫你仔細想想如何?另外,派去南山的部曲已經回來了,說是子睦、何城、洛娘與湘娘以及引蟬寺的所有和尚,似乎都被金吾衛帶去了宗正寺中。如此說來,他們說不得稀裏糊塗地便涉入了此案,也不知他們都瞧見了甚麼。”
“宗正寺?”李徽總算是回過神來,臉色立即一變,“那引蟬寺究竟位於何處?離南山行宮近些,還是離軟禁歸政郡王的道觀近些?”
王子獻並未回答,而是牽著他來到軟榻邊: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繪製了一張詳盡無比的南山輿圖。仔細看去,山峰迤邐,數十寺觀點綴其中,皇家行宮以及山麓的世家莊園都猶為醒目。
“根據部曲所言,南山的寺觀、行宮以及莊園大抵方位應當是如此。你瞧,引蟬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