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間, 無論是血脈相連的父母兒女兄弟姊妹, 或是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夫婦, 都極難互相理解互相體諒。畢竟世人不同, 所思所想所願皆不能妄自推斷。然而, 偏偏也正是這些親近之人, 一貫以來總是以己度人。無論他們懷著的究竟是關懷、利用或是猜忌的心思, 隻要抬著為對方著想的名號,便認定了對方絕對不能拒絕。
父母為子女計深遠,確實值當歎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然而, 他們所計之“深遠”,究竟是否子女所願?究竟是否子女所需?究竟是否子女所該得?極少人想過與子女商量,取得子女的認同。隻因父母之命謂之“孝”, 而孝道是世間男女老少必須遵從之大義。
水軒之中, 柳氏便是哭腫了眼,喃喃道:“這世間哪有小娘子不婚配的道理?你一直說自己與神佛有緣, 一定是顧慮外頭那些流言蜚語罷?阿娘也心疼你……可你怎麼也不想想, 若是一意孤行地出家, 反倒是坐實了那些混賬言語?更何況, 給你算生辰八字時, 也沒有甚麼大師說你應該斷絕紅塵……”
杜娘子垂下眸, 輕輕一歎:“阿娘,留在紅塵中又有甚麼好處?”柳氏所以為的好處,於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她確實不在乎“郡王妃”的封號, 更不在乎榮華富貴。紅塵之中, 她在乎的隻有家人,然而親近的長輩接連去世之後,家人裏也唯有阿娘一心一意替她打算了。不,就算是阿娘,心裏也免不了惦記著兄長與侄兒侄女,惦記著杜家的前程。
“為何沒有好處?你若是出了家,成日裏隻能吃齋念佛,過得孤苦清冷,又有什麼好處?若是成了郡王妃——濮王妃的性情和善,新安郡王亦是溫雅之人,你想過甚麼樣的日子都能由自己做主,又有什麼不好?”柳氏緊緊地握住她的柔夷,哽咽道,“你也不想想,若是你祖父祖母與阿爺在地下得知你出了家,心裏該有多難熬。”
杜娘子怔了怔,禁不住苦笑起來,低聲道:“阿娘,昨夜兄長們是不是與你說了甚麼?”
柳氏一愣:“也沒有甚麼,無非是我們母女許久不曾赴宴飲,不了解這些貴人的性情,他們特地出去打聽了一番罷了。”她的神色中有幾分不自然,顯然昨夜杜家兄弟所言的絕非僅僅如此罷了。不過,她卻選擇了隱瞞,保住家中已經漸漸變了模樣的血脈親情。
“我知道,阿兄他們隻是心裏著急了……”杜娘子再度一歎。接連丁憂守孝四五年,起複之日遙遙無望,他們又如何能不煎熬?新安郡王是他們起複的最後希望,定然想牢牢握在手中,絕不允許出任何差錯。在兄長們眼中,這分明是一樁皆大歡喜的婚事,自是不能讓她“任性妄為”。
不過,那些所謂的流言蜚語,他們定然都不知曉,是從家中漸漸流傳出去的罷?其實,杜家早已潛伏著暗流,早已容不下她了。出家,能夠斬斷一切,對她而言是最為幹脆利落的抉擇。出嫁,則能為家人帶來更豐厚的利益,對他們而言是絕不能錯過的絕世良機。至於她究竟想要甚麼,他們並不真正關心,也無法理解。
“那……你可是想通了?答應了?”柳氏禁不住又問,語中帶著無盡的期盼。
“容兒再想一想罷,時間還長著呢。”杜娘子蹙緊眉,終是後退了一步。欣喜萬分的柳氏卻隻當她已經鬆了口,立即破涕為笑,揚起眉連連道:“好,等你仔細想清楚了,咱們再好生合計合計日後之事。”
杜娘子見她已然雲銷雨霽,心中不禁略鬆了鬆。然而,在她心底更深處卻傳來一陣陣無法忽視的鈍痛。清秀的臉龐上,不知不覺便籠罩了一層更深的鬱氣。不過,沉浸在喜意中的柳氏完全不曾察覺。
不久之後,杜家母女便再度求見閻氏。閻氏將柳氏留下來說話,笑對杜娘子道:“伽藍便隨著悅娘出去走一走罷。正值花樣年紀的小娘子,也不該總是拘在我們這些婆子身邊。三郎、子獻,你們可得好生護著她們,絕不能讓她們被人衝撞了。”
“阿娘盡管放心。”盡管心中覺得有些微妙,李徽依舊含笑答應了。他身邊的王子獻亦是始終帶著笑意,神色分毫未變。
於是,一群晚輩都告退離開了,而閻氏不動聲色地開始向柳氏詢問些杜家之事。對於未來的親家,她也曾費了不少心思仔細查探了一番。但明察暗訪所得,自是遠遠不如家人之言。杜家人之事,也唯有杜家人才能知曉。
柳氏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希望自家能給未來親家留下好印象。她是個心存善意的婦人,也不乏聰明之處,不過也僅僅隻是如此罷了。如今杜家已經衰落到了極致,自然藏著無數隱患,她憂心忡忡卻無法解決,也唯有期盼著這樁婚事能夠解去萬難了。
另一廂,李徽將王子獻引見給了杜娘子。王禦史依舊風度翩翩,笑容晏晏,言談之間並未流露出任何異樣。杜娘子雖在家中守孝,卻也聽說過這位少年甲第狀頭的名聲。不過,無論是新安郡王或是王禦史,於她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她也隻是平淡以對罷了,與尋常小娘子截然不同。
同行不久之後,素來敏銳的杜娘子便察覺兩位少年郎之間的舉止異常親密。她眉宇間的鬱色不由得更沉了幾分:解除婚事是她提出來的,新安郡王答應了,也努力了,同時有了自己珍惜之人。如今她還有甚麼顏麵,說她……極有可能翻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