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如豆, 昏黃暗沉。
李徽不疾不徐地磨著墨, 將墨汁碾磨得濃稠若漿, 方執筆輕輕蘸了蘸, 在紙上繪出了一幅精準的輿圖。舉燭立在他身側的王子獻俯首瞧了瞧, 隨意取筆, 又增添了些許細節之處。兩人你增我補, 默契非常,看似猶如閑庭作畫,格外愜意。仿佛他們此刻並非身處大理寺牢獄之中, 而是獨居二人世界一般。
監牢另一側,李仁坐在角落中的陰影裏,唯有抬起眼的時候, 才隱約可見他眼中閃爍著的燭光。許是性情所致, 許是近來經曆了太多哀怒怨憎,又許是身處場景的緣故, 他的目光顯得格外陰冷。他幾乎是滿懷嫉恨地望著渾身灑滿光華的二人——尤其是新安郡王李徽。
不錯, 這位新安郡王擁有所有他渴望卻無法得到的一切:慈愛的雙親, 親如手足的兄弟, 性命相交的摯友, 從一品郡王爵位, 嫻雅溫柔世家女出身的王妃,聖人的信任,長寧公主的倚重……他擁有如此眾多美好之物, 僅僅一舉手一投足便可得來眾人稱讚。更有許多人將他當成宗室子弟的第一人, 真情實意地尊崇於他。
而他呢?已經一無所有,或許連性命都保不住。
“怎麼?你還不願意招認?”李徽擱下筆,似笑非笑道,“方才是誰哭著嚷著不想死?你可還記得?若非我一時心軟替你求情,恐怕你已經與那位假王一樣,落得了身首分離的下場。李仁,莫要寄希望於叔父的耐性。你的父親已經將叔父所剩無幾的耐性與善心都磨得一幹二淨了。想活,還是想死,隻看你自己的選擇。”
王子獻給那張輿圖補上了最後幾筆:“我依稀記得,世子似乎與江夏郡王交好。當日亦是江夏郡王陪著世子迎接逆王回京。難道,江夏郡王與此事也有幹係?莫非,世子想見一見江夏郡王之後,再招供不成?”
他不過是隨口試探罷了,孰料李仁的反應卻格外激烈:“此事與他無關!他什麼都不知曉,隻是可憐我待在京中無父無母,沒有人照料而已!夜色已深,他的身子骨也弱,不必因我之事而驚擾了他!!”
李徽雙目微眯,與王子獻對視一眼:李仁對江夏郡王的孺慕之意做不得假。也許,江夏郡王確實與河間郡王之事毫無幹係?畢竟,據他們這些時日以來的觀察,兩人幾乎從未獨自說過甚麼話。江夏郡王也不過是對李仁格外在意一兩分罷了。
這時,李仁已然平靜了許多,幾乎是麵無表情地道:“那一日迎父親回京,首次相見,我便覺得他的反應有些異樣。過去我每月給勝州寫信,四五個月才得薄薄一封回信,信中也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訓誡之語。真正的父親,怎可能待我如此和藹慈愛?那時候我便心想,過猶不及,其中必定有假。不是為了蒙騙你們這些外人,便是有其他的打算。”
“果然,一夜過去,父親再度冷淡下來,與回信中的感覺毫無二致。漸漸地,我便發現,出現在我麵前的父親,是一真一假二人。他們不斷地試探我,借我的反應調整兩人之間的性情差異。而我也隻作毫不知情,一心以為隻要默契地全力助他,便能獲得他的信任……就算沒有信任,有些許寵愛也滿足了。”
“可是,他卻隻當我是個誘餌。由始至終,自幼至今,都不過是一個誘餌……嗬嗬,可笑,真是可笑啊。他明明知道,留在京中便隻有死路一條,甚至極有可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居然還說日後會補償我……”
“嗬嗬……他想如何補償?”少年笑得格外陰冷,諷刺之中又帶著刺骨的恨意與隱約的悲哀,“待他謀反成功之後,給我多做幾次道場?!或者,他謀反失敗了,全家挫骨揚灰?!”每當回憶起那一刻,他的表情就止不住地扭曲起來。昔日有多向往慈父慈母的溫柔憐愛,如今便有多厭憎與仇恨惡父惡母的冷酷無情。
聽完他的供詞後,李徽甚至有些同情他了。由始至終他都是一枚棄子,生生死死皆在河間郡王的一念之間。若不是他生得有五六分肖父,眉眼間亦有些肖母,他險些開始懷疑,此子並非河間郡王的嫡長子——不過是名庶子,甚至是毫無幹係的嬰孩而已。畢竟,虎毒尚且不食子,對親生子如此狠毒的一雙夫妻,著實罕見得很。
“事已至此,你若想活下去,便應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如果你所言為實,我願意在禦前替你多說幾句話,留下你的性命。而你也須得明白,便是保住了性命,亦極有可能再也不能出河間郡王府半步。”圈禁,不過是另一種刑罰罷了,與牢獄無異。
李仁目光閃了閃,咬牙道:“我能夠出麵證明,他以假王頂替身份,欺君罔上,大逆不道!自入京第一日起,他便圖謀不軌,懷有逆心!我還能夠給勝州去信,勸母親不與他同流合汙!!我可撰寫檄文,討伐叛逆,或者為平叛所驅策,殺盡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