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眾人以為一切皆已塵埃落定的時候, 又過幾日, 聖人竟倏然對重臣們道:“這一年來諸事紛繁, 有喜有憂。朕欲往泰山封禪, 一則告慰上天, 二則祈求來年風調雨順、邊疆永固。”緣由之三他並未明言, 但誰想不到呢——
昔年秦皇漢武光武帝都曾封禪, 國朝以來,高祖太宗卻皆未行此祭祀天地大禮,自然該由他來完成。一旦封禪完成, 那可是記載於史冊、流芳百世之功績。而且,平定叛亂、擊退外族,也確實是值得稱道的成就。隻是, 在數位老臣心中, 到底還是比不過先帝的文治武功。
吳國公與簡國公沉默了,倒是戶部尚書與太府寺卿提出, 最近剛經曆過戰爭, 國庫尚且空虛, 或許實在沒有足夠的錢財籌備一場盛大的封禪儀式。禮部尚書也道, 當年秦皇漢武光武帝的封禪禮各不相同, 究竟要使用何等規模的封禪禮, 他們須得在浩瀚如煙雲的文卷中仔細查找一番才能確定下來。
林林總總,眾臣倒是並未明著反對,卻提出了許多難處。聖人靜靜地聽他們說罷, 便道:“的確須得先行準備, 且在泰山建起祭祀壇,再行封禪禮。年前準備好,上元之後自長安啟程,文武百官以及內外命婦皆一同出行。抵達泰山,即開始封禪。至於國庫空虛,那便稍微從簡。”
無論如何,冬至、元日等節慶,聖人也須得祭祀於圜丘。而今不過是又換了個地方祭祀天地罷了,國庫也不至於鬧著一點錢財都沒有。再者,就算國庫一時間空虛,隻要聖人出言,宗室皇親國戚們就算咬著牙也須得支持聖人封禪哪。這種表忠心的好事,尋常時日還等不著呢。不過是耗費些許錢財,就能得到聖人的好感,實在是劃算得很。
封禪雖是大事,卻不似立太子這般重要,故而吳國公與簡國公僅僅隻是對視一眼,並未出言反對。聖人對他們的反應覺得很滿意,散朝之後便回了蓬萊殿探望杜皇後與太子。殊不知,出了宣政殿,兩位老臣仗著年紀大且又身體肥壯,便將比肩而行的新安郡王與王舍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封禪之事,你們究竟知道多少?玄祺,這種時候可不許藏私!王致遠,你是聖人的心腹愛臣,不可能半點風聲也不知曉罷?!”吳國公秦安先聲奪人,逼問著兩個晚輩。簡國公許業在一旁虎視眈眈,大有他們若不老實招認,便會繼續“逼供”之意。
“孩兒確實不知曉。”李徽不由得苦笑,“這兩天叔父每天念叨的都是太子殿下如何如何,半個字都未提到封禪。孩兒也不知道,叔父為何突然起了這樣的心思。”仿佛迫不及待想要通過祭祀天地留下自己受命於天的威名,唯恐錯過了這次時機之後,便再也無法成行。
王子獻微微皺起眉,低聲接道:“在太原府時,聖人倒是曾經提起封禪。隻是,那時聖人展望的是,收服高句麗與靺鞨之後再登泰山,並不似而今這般急切。”都言龍心難測,但或許也並不是那般難以猜度。聖人的龍體,難道真有幾分不好了?
“……”再度默然之後,秦安長歎一聲。簡國公的神情變得越發複雜,卻依舊是滿臉堅毅與倔強。就算他也明白,聖人有些心病是因自己而起,亦絕不可能因此而退讓。即使是聖人,也須得有足夠的容人之量不是?
同一時刻,蓬萊殿中,正逗著太子頑耍的杜皇後聽聖人提起了封禪,亦微微一怔。聖人帶著永安公主輕輕戳著太子柔嫩的臉頰,仿佛不經意地道:“朕也欲帶你們母子幾個同行,好教悅娘、婉娘和咱們五郎都能好生瞧瞧泰山的風光。”
“五郎的年紀……或許太小了些。”杜皇後本能地感覺到聖人言行中的急切,輕聲勸道,“而且,那時候天氣尚冷,聖人又尚未痊愈,路途中恐怕頗為辛勞。倒不如待天候轉暖些再去罷?五郎再稍長些,便能跟著阿爺四處走動了。”
聖人捂著嘴唇輕咳幾聲,抬起眼注視著她:“梓童,朕平生所願為何,你應該最明白。”
杜皇後怔怔地望著他,雙眸倏然濕潤起來。是的,她明白,她都明白——他愛惜名聲愛惜羽毛勝過一切,他想成為超越先帝的千古一帝,故而不願自己身上留下任何汙點。可是,他不應該還有數十年來仔細經營麼?功業、名聲,無不是需要漫長的時光來積累的,不可能僅僅因封禪泰山便名垂青史。這分明是他們都知道的道理,他緣何突然如此著急?!
答案唯有一個……
“朕……”忽然,聖人臉上血色褪盡,額間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杜皇後慌忙地命宮人趕緊讓奉禦過來診治,永安公主又驚又嚇,流著淚扶著聖人緩緩躺臥在軟榻上。腦中疼痛稍緩的時候,聖人才聽見她們母女的啜泣聲。
聞訊趕來的長寧公主幾乎是踉踉蹌蹌地奔至軟榻前,握住聖人冰涼的手掌,垂淚不已:“阿爺,阿爺你醒一醒。我不嫁王子獻,嫁給尉遲二郎可好?鄂國公府論起聲望雖比之簡國公府稍有不如,但隻要尉遲兄弟們立下戰功,遲早能壓製得住許家。更何況,還有堂兄表兄們都能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