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永安那聲歡快的叫喊, 酈清妍以極快的速度從軟轎上下來, 對著位於高台之上殿門之前的男人行禮。“臣女興晨, 叩見陛下。”已有封號, 自然是以封號自稱。
酈清妍從未見過這個殺伐果決勘稱心狠手辣的皇帝, 隻知道他早些年的名聲實在算不得好, 前六年醉心美色, 幹了許多荒唐事,接著的兩年殺了無數大臣,滅了無數世家, 還好最後創造出一個宣文之治,不至於史書上全是罵名。
慕容曒看都沒看以五體投地姿勢趴在地上的人一眼,隻顧著摟住永安, 捏了捏她被寒風吹的冰涼的小鼻子, “遇著什麼好玩的事了,這麼晚才回來?”
“為了等興晨姐姐忙完, 所以晚了些。”回過頭, “姐姐怎麼還跪著, 快起來。”
沒有聽到皇帝親口發話, 酈清妍連動彈都不敢, 更別說就這樣起身了, 頭依舊低匐在地上,本來就不怎麼暖的氣息快要被從地表透露出來的寒氣凍住,打磨光滑的漢白玉地板, 蠻硬蠻涼的。
慕容曒抱著永安, 朝酈清妍跪的地方走近兩步,“不過小小郡主冊封禮,卻宴請那麼多賓客,致使長公主晚歸,你可知罪?”
酈清趴的更低,“臣女知罪,但憑陛下發落。”
永安不高興了,在慕容曒懷裏又踢又打,“三哥你壞!不許欺負姐姐!你讓她起來,要是跪在地上凍壞了,安兒再也不理你了!”
慕容曒不怎麼費力就壓製住了亂動的永安,“抬起頭來。”
酈清妍按在攤開裙袂上的手微微一顫,聽令緩緩抬起了頭,對方那張與棲月相差無幾的臉映入眼簾。
慕容曒湊上前來,一隻手抱著永安,毫不妨礙他俯身的動作,另一隻手伸出來,挑起酈清妍的下巴。他的眼睛有些狹長,卻半分妖冶也沒有,反而邪魅張揚到令人心悸,此刻正盯著酈清妍的臉細細打量。
氣息凝滯,風也停止了,空氣靜謐到可怕。
“二哥的眼光原來也不過如此。”慕容曒鬆開已經被捏出青印的下巴,“起來吧,準備跪倒天亮嗎?”
酈清妍下半張臉痛的都要木了,不敢發出怨言,又拜了一拜,“謝陛下。”站起來後全程充當木頭人,跟在離永安不遠的地方,聽她給慕容曒講今天發生的事情。
“哥哥,你不知道有多神奇,上回去看昐姐姐,她脖子上的傷口還這麼大,”永安比了個誇張的動作,“今天見,幾乎快要看不出疤痕了,她用的藥膏好神奇啊!安兒可不可也要一份?”
“可以。”
“哥哥,出宮真的很有趣,容姐姐說去郊外騎馬更有意思,下次我們一起出去,哥哥教安兒騎馬好不好?”
“好。”
“哥哥,欽天監的人是你親自選的嗎?說話的聲音好好玩啊,聽的安兒一直想笑。”
“正史是我親自選的,底下的人不是,今天去的應該不是正史。”
“哥哥,哥哥……”
酈清妍覺得這兩個人有說到天荒地老的勢頭,自己站著沒事幹,聊的正歡的人似乎也沒有注意到自己。酈清妍不動聲色悄悄退了出來,剛走到門邊,小雪就迎上來。
“郡主這邊請,歇息的地方已經為您準備好了。”帶著酈清妍一邊走,一邊帶著歉意道,“長公主每次見到皇上都會有說不完的話,郡主勿怪。”
“兄妹情深至此,隻有羨慕,怎敢怪罪。”
小雪領著酈清妍來了儀元殿的偏殿,裏麵沒有人住過,卻布置的非常精致,按照酈清妍一貫習慣且喜歡的風格,一應物品全部從奢,挑了最好的,讓她止不住懷疑這房間是永安早就叫人準備好的,就等著找機會把她抓進宮來。
酈清妍很累,原本以為自己沾了枕頭就會睡著,結果沐浴後卻不困了,躺在被沉水香熏過的大床上,睜著眼睛看頭頂如蓮花盛開一般的床簾。
正殿的動靜也止了,永安鬧著要過來和酈清妍一起睡,慕容曒沒允,給她念了一個故事,還未念到結尾,小永安已經趴在他懷裏沉睡過去。
在床上翻了兩圈,還是睡不著,反而躺的有些頭暈,酈清妍索性起了床,撿過搭在梨花木衣架子上的褙子披在身上。這是小雪準備的,料子很熟悉,是棲月平日穿的那種,銀白底色,雪貂的皮毛做邊,暗處用金銀絲線絞著繡著五尾鳳凰,胸前的係帶尾梢綴著兩顆荔枝大小的東珠。不過一件褙子,卻價值連城。
走到窗邊,伸手推開窗葉,如同下霜一般的銀色月光傾瀉進來,伴隨著壓過屋內暖熱的寒意,酈清妍不由收回手拉緊身上的衣裳。
靜夜如斯,輾轉難眠,不如賞月,這是酈清妍的想法。不過她沒能如願。
窗外有一顆很大的槐樹,去年的葉子都掉光了,今年的還沒來得及長出來,光禿禿的枝幹橫七豎八,割裂著夜空。吸引酈清妍眼球的不是這棵樹的巨大或是枝丫生的多麼有美感,而是樹上躺著的那個人,恰好擋住了將圓未圓的月亮。
暗紅色的衣袂從樹上垂下來,在風裏來回飄蕩,那人抬手往嘴裏灌著什麼東西,動作如同在春光裏曬太陽一樣慵懶閑適。酈清妍鼻尖出現微風送來的微微酒香。
剛要跪,那人已開口製止,“免禮。”酈清妍已經彎到一半的膝蓋又挺直了。
“陪我喝酒。”
“臣女不會喝酒。”酈清妍麵不改色地撒謊。
“學。”那人一揚手,一個字落,一壺酒並一個和田玉製成的小酒杯已經穩穩落在酈清妍麵前的窗欞上。
口諭也是聖旨的一種,而聖旨不可違抗,酈清妍隻得斟滿一杯,“是什麼酒?”
“竹葉青。”
若是茶,酈清妍還能說出個起承轉合來,酒卻是完全不懂的,慕容曒要她喝,她喝就是了。小小抿一口,隻覺香氣獨特,醇厚甜綿,在舌尖化開時又有淡淡的苦味,咽下去時十分溫和,不刺喉,酒香在嘴裏許久不散,餘味無窮。
樹上的慕容曒笑了一聲,“這不是會喝麼?”
酈清妍便改口,“會喝一點點。”
“欺君之罪,罰你自飲三杯。”
酈清妍看著他不說話。
“敢瞪朕,加三杯。”目光飄過來,“多瞪一眼,多加三杯,你已經瞪了第三回了,該喝多少自己算。”
酈清妍直接掀開酒壺蓋子,仰頭飲了一大口,擦著從嘴角流出來的酒液,“可以了吧?”話音一落,眼前一陣恍惚,慕容曒已經穩穩落在了窗戶外麵,一條手臂撐在窗欞上,“酒量不錯。”
酈清妍哼了一聲,“我很厲害的。”
“哦?”慕容曒噙著笑,饒有興致,“怎麼個厲害法?”
酈清妍有點發愣,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慕容曒笑意更勝,“又欺君,再罰。”拿著自己那個壺,親手給她的杯子斟滿,看到對方乖乖喝盡,再次斟滿。這回酈清妍沒喝,隻呆呆看著杯子發呆。
慕容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麼?”
酈清妍抬起頭來看慕容曒,分明是醉的狠了,一雙眼睛卻清如寒潭,比此時此刻的夜色還要冷,隨時能流出夾帶冰霧、冷冽到殘忍的淡漠。
那雙眼睛的確流出來東西,劃過臉頰,低落到酒杯裏。
慕容曒聽到她說,“我不該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