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上)(1 / 3)

“鄞大人辛苦了。”大宮女從鄞炘手中接過食盒, 手背在盒子壁上一貼, 繼而笑起來, “果然還是熱熱的!禦膳房做的東西, 娘娘隻喜歡吃這羊乳酪, 隻是這物必須燙呼呼的才美味, 咱們宮女走的慢, 每回取來都涼了,再熱過又失了味道,還是鄞大人厲害。娘娘定然開心。”

鄞炘道, “拿進去罷,再說會兒話,豈不是又涼了?”

大宮女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看我這傻的, 那我去了。今夜是小曼子值夜,鄞大人且去休息吧。”

鄞炘抿了抿嘴, “好。”卻站在原處不動, 看宮女提著食盒進了宮殿, 消失在巨大的門後。

從四品統帥變成一個卑微的內廷侍衛, 還偏偏當值璧羅宮, 鄞炘不知道這是皇帝的意思, 還是莊夢玲的意思。他更願意相信這是皇帝的主意,莊夢玲不可能狠到這個地步,她不是這樣的人。事情變成這樣, 她也是痛心的, 皇帝這樣做,是為了讓她更痛心。

可是,每夜聽到莊夢玲如同小獸被啃噬般的嘶鳴聲,慘叫聲,哭泣聲,在耳邊如蛆附骨,怎麼都躲避不了,隻能一拳拳砸在堅硬的石磚上,以疼痛壓製疼痛。聲音停止時,手已被砸到血肉模糊。她從他麵前經過,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恩賜,隻微微斂眉,說一句打掃的宮女越來越不盡心,連這麼大塊的血汙都看不見,然後下令把當天該擦石磚的宮女活活打死。

每天晨昏定省時,隻是最卑微的侍卿位分的親妹妹鄞霜莞在莊夢玲寢宮前一跪就是一個時辰,跪完還要伺候她,做著最粗重的活。粉雕玉琢的一個人,進宮不過五天,已經為折磨得脫了形。看向他的眼睛全是哀求,甚至露出求死的欲望來,可他卻連在她麵前求情一句的資格都沒有。

每每到了這些時候,鄞炘都對自己所篤定的事情產生動搖和懷疑,他的心如同時刻接受著無形的淩遲,未見傷口,卻痛徹心扉。

鄞炘後悔了,從莊夢玲踏入儀瀛宮那一刻起就後悔了。可是他,她,他們,所有的一切,都再也無法回到原位。是他自己親手葬送了愛情,葬送了看重的家族命運,葬送了闔族人的性命。

酈清妍罵的對,他就是個最蠢笨愚昧,自以為是的人。

這樣的人,活該自作孽不可活。

雖是春日,午後的太陽不熱,卻有些刺目,在日光裏站的久了,有些微微的目眩,腹部的傷口從未好好調養,疼痛時刻提醒著他曾做過什麼天理難容的事情。此刻疼的越發厲害,鄞炘捂上傷口,額上有細密的冷汗冒出來。

大宮女去而複返,“鄞大人還在這裏啊?娘娘有話與大人說,請大人進去。”

鄞炘渾身一震,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大人?”大宮女偏著頭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曾在禦前行走,風光到讓男人羨慕女人傾心的大人,一夜之間變得這麼憔悴,連人都變傻了,是皇上覺得他能力降低了,不堪重用,所以貶了職?

“多謝蕪虹姑娘。”鄞炘道,“我已經不是大人了,蕪虹姑娘莫要再這樣稱呼。”

蕪虹覺得他這個模樣實在可憐,不知道原因是什麼的前提下不敢冒失安慰,將人領到門口,“大人進去吧,娘娘讓我守在門口。”

“多謝姑娘。”

蕪虹看著他的背影,簡直可以說是沉重又蹣跚,不過一個將將二十的男人,卻走的像個五六十的老人。她心中隱隱有個猜想,覺得鄞大人變成這樣,和自家主子令貴妃有關。

鄞炘在正殿裏沒有找到人,猶豫了一會兒,聽著細微的動靜,摸索著往連著正殿的西偏殿來,莊夢玲果然在裏頭。

西偏殿開了一扇大大的窗,裝著大片透明琉璃,陽光直接穿透進來,灑在席地歪坐在厚軟地毯上,正架著繡繃刺繡的莊夢玲身上。她和偏殿門之間隔了一個大大的屏風,屏風扇麵用薄紗蒙著,鄞炘之所以知道她在做什麼,是根據屏風上投射的隱隱錯錯的影子判斷的。

屏風和門之間擺了一個圓桌,上頭有幾碟還冒著熱氣的菜食,自然包括鄞炘剛剛送來的羊乳酪。

“吃過沒有。”

莊夢玲穿過一針,揚手拉出絲線。自那日後,莊夢玲沒有和他說過半個字,好容易終於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話,聲音平靜,如同和陌生人打招呼,連寒暄的意思都沒有。

鄞炘心潮起伏,難以克製地跳動著,在寧寂裏,幾乎能聽到聲音。

“羊乳酪剩下一些,扔掉可惜,賞與你嚐嚐。”

鄞炘在杌子上坐了,端起那半碗羊乳,默默吃起來。

“味道如何。”明明是問句,卻問的沒有半點音調上的起伏,讓鄞炘覺得和自己對話的,是個機械或死人。

“很好。”

男人吃飯大刀闊斧,鄞炘此刻心緒難寧,想吃慢些,能與她多待一刻,多聽她說一句話;又想快快吃完,結束這味同嚼蠟的進食,和有很多話想說要說,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