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孔雀大明王 降神驅魔(1 / 3)

李景瓏帶著鴻俊離開十裏河漢, 兩人站在幹涸的河床前, 鴻俊突然想起一事, 說:“景瓏, 如果我帶著千機鏈進了夢境, 我爹替我斬斷它, 那麼現實裏是不是也——”

“不行。”李景瓏說, “夢境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實。”

“可你上一次是怎麼做到的?”鴻俊詫異道。

李景瓏說:“那是因為鯤神原本已改動了宿命的軌跡,讓我回去,奠定因果而已。”

李景瓏朝鴻俊解釋了一次他與裘永思的推斷, 鴻俊簡直越聽越混亂,最後說:“聽不懂。”

李景瓏突然爆出一陣大笑,鴻俊有點惱羞成怒, 氣急敗壞道:“笑什麼?”

“當我在解釋時, ”李景瓏笑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說, “想著這話朝你說你一定就是三個字:聽不懂。”

鴻俊焦急道:“你還笑?打仗要怎麼辦?”

李景瓏說:“雖然改變不了已成的事實, 但我們可以改變‘因’, 且正因為未來的我們將回到過去, 再次更動某個‘因’, 這一路上, 已有所體現。”

鴻俊:“哪個因?”

李景瓏道:“智慧劍。”

“智慧劍在哪裏?”鴻俊又問。

“現在不能說。”李景瓏道,“因為你注定是不知道的,我們改變不了過去, 也改變不了現在, 但可以改變不久後即將發生的未來,隻需要我再回去,將因果奠定一次,你的千機鏈就會被解開。”

鴻俊道:“可是你說千機鏈沒法解開!”

“那是過去與現在。”李景瓏道,“不代表未來。”

鴻俊放棄了搞清楚這一切的打算,最後說:“好吧,聽你的,我相信你。那麼……”

李景瓏牽著鴻俊的手,與他對視。

“你得回去了。”鴻俊說。

“你沒有別的話想說麼?”李景瓏道。

鴻俊抬頭看著李景瓏的雙眼,一如他們第一次麵對麵地看著彼此。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鴻俊喃喃道。

“後悔嗎?”李景瓏低聲說,“足足十六年了,仿佛就在昨天。”

那一刻鴻俊的心裏如同湧起一股海嘯,衝破了所有的提防,他伸出手,摟住李景瓏的脖頸,親吻上去,與他熾烈地唇舌交纏。李景瓏萬萬未料鴻俊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回應他,當即抱緊了他,親吻他直到把他按在幹涸的河道橋底。

“你們把這叫什麼……”李景瓏再按捺不住,喘息著解開外袍。

鴻俊閉著眼,嘴角帶著笑意,說:“龍蛇叫‘交尾’。鳥兒們叫‘鬧春’。”緊接著他的眉頭微一蹙,感覺到李景瓏灼熱的體溫與霸道的侵略。

“朝雲!你再走開點兒。”李景瓏朗聲道。

“我沒有看!”朝雲坐在橋上的一個墩旁,望著天際月亮,答道,“我知道你們不喜歡讓人看。”

鴻俊抱緊了李景瓏赤|裸且滿是傷痕的肩膀,他仍記得第一次看見李景瓏身體時,他肌肉線條分明,一身肌膚白皙,如今卻是傷痕累累,每一道不明顯的傷疤,幾乎都是因他而留下。

他的手指劃過李景瓏的背脊與脖頸,李景瓏蹙眉看著他,動作溫柔得像是恐怕欺負了鴻俊一般。

鴻俊低聲在李景瓏耳畔說:“你感覺到了麼?”

那是他們靈魂瞬間迸湧出的烈焰,心燈的光芒刹那照亮了彼此的魂魄,鴻俊輕輕咬住了李景瓏的耳朵,李景瓏隻覺得那熟悉的靈魂仿佛一瞬間與他再次相融,天經地義,他們原本就是同源之水,奔騰而分離的一道江河,最終又彙聚於一處。

月落西山,鴻俊與朝雲遠去,李景瓏赤身裸體地躺在橋底,身下鋪著沾滿了泥土的外袍。

“我這一生最美好的事,就是爬過那麵牆,認識了你。”李景瓏自言自語,望向鴻俊離開的方向。繼而坐起,裹上外袍,思忖片刻,撕下一塊布條,以帶血的手指寫下四字“見機行事”,再翻身離開橋底,掏出離魂花粉一嗅,打了個噴嚏。

洛陽高空,日月無光,雷鳴晦暗,遠古巨獸綻放出無聲的波紋震蕩。

鴻俊與李景瓏緊緊抓著彼此的手,一股巨力卻將李景瓏瞬間扯走。

“景瓏!”

“等我!”李景瓏喝道。

鴻俊一怔,繼而飛身上前,黑暗迸發,鋪天蓋地,徹底吞沒了他。

四周景象飛速變化、旋轉,李景瓏瞬息間看見了自己與鴻俊許多個死亡的瞬間。宿命誕生如氣泡,升起,複又破碎。柳葉飛揚,長安春日明媚,“唰”一聲令他再次回到了故宅之中。

“獬獄?”李景瓏下意識道。

沒有回應,李景瓏隻安靜地站在那梧桐樹前。

“袁昆?”李景瓏又試探著說。

依舊沒有回應,李景瓏低頭察看自己,與上一次入莊周夢蝶之境不同,這次他沒有變小,仍保留著成年的模樣。隔壁傳來孩童的聲響,李景瓏心中驀然一揪,聽見小鴻俊生氣的質問聲。

“為什麼要搬家?”小鴻俊問。

“你為什麼總要問為什麼?啊?”賈毓澤朝小鴻俊道,“沒有這麼多為什麼。”

孔宣在書房內敲了敲窗子,示意外頭別吵了,賈毓澤道:“你爹要生氣了,走,幫娘擇菜去。”

賈毓澤帶著小鴻俊進了廚房,不片刻取了銀錢出來,朝孔宣說自己去買點下酒菜,讓他注意孩子,孔宣應了,賈毓澤便匆匆出了門去。

李景瓏原本伏身在牆上,此刻見賈毓澤離去便翻了下來,悄聲靠近書房門。

“進來罷。”內裏孔宣不等李景瓏敲門,便道,“何方來客?”

李景瓏正要推門,身體卻穿過了門。

我是魂魄?李景瓏十分詫異。

進去後,李景瓏短暫思考,跪地便拜,孔宣一怔,忙伸手扶起,觸碰李景瓏時,發現他是靈體狀態,身上竟發出心燈的微光。

“你是……燃燈傳人,陳家?”孔宣震驚了。

李景瓏道:“請先受我三拜,餘下待我慢慢說來。”

孔宣一臉詫異,卻沒有拒絕,直受了李景瓏三拜,李景瓏每一次伏下,俱是額頭觸地的大禮。最後再抬頭時,孔宣瞬間發現了端倪,顫聲道:“你是……李景瓏?”

李景瓏沒想到孔宣眼力如此強悍,隻是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當即起身,點頭。

“你是長大後的李景瓏。”孔宣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是如何回來的?”

李景瓏注視孔宣,孔宣又示意他坐,端詳李景瓏,李景瓏說:“我還是不坐了,否則容易摔個屁股蹲。”

孔宣笑了起來,李景瓏沉吟片刻,喃喃道:“這是夢麼?伯父,您究竟是活在我的夢裏,還是……這是真實的過去?”

“莊生曉夢。”孔宣道,“是袁昆讓你回來的?”

李景瓏瞬間敏銳地抓住了要點,孔宣道:“這不是夢,這是我的現在、你的過去。確切地說,是你無法改變的過去。”

李景瓏道:“我有一個猜測,伯父你且先聽聽。”

鴻俊在那黑暗中轉身,看見無數氣泡升起,破碎。

那是鯤神所知的妖族的未來。

而就在無數個未來之中,存在著一個極其細小的氣泡,氣泡之中,倒映出兩個人。

李景瓏回憶往事,他不知道外界情況如何了,在此處耽擱是否將影響洛陽的戰局,於是盡量長話短說,告訴孔宣自己第一次回來的大部分細節。

與此同時,洛陽戰場。

“它不動了。”陸許說,“怎麼回事?”

莫日根與眾人仰頭望向天際,阿泰道:“現在試著攻擊它?”

“不行,太高了。”裘永思皺眉道,“鴻俊與長史似乎與它產生了什麼聯係,現在攻擊它可能會幫倒忙。”

那遠古巨獸就這麼懸浮在空中,麵前則是一小塊凝固的空間,而鴻俊與李景瓏同樣飄浮著,緊閉雙目,頭發飄飛,凝於空中。

地麵戰場已近尾聲,飛鳥紛紛升上天空,走獸群漸被戰死屍鬼軍擊退。

長安夢境。

孔宣聽完李景瓏的描述,說:“你的猜測大體不差,我可教你一點,一直被你們所忽略的,世上確實有能穿梭時光的法術,但這法術,必須脫離肉身,隻依附於三魂七魄而存在。”

李景瓏被這麼一點,瞬間就悟了!

鯤神所謂“窺探宿命”,就是以自己的三魂七魄穿梭於時間長河,看見了未來!而“莊周夢蝶”,則是將李景瓏的魂魄送回過去!睡夢之中,魂魄獨立於肉身而存在,這個時候正是令魂魄穿梭的時機!

上一次李景瓏回到十六年前的長安,正是長大以後的魂魄進入了幼年時的身體,所以當時的身軀,則被成人後的他的魂魄占據,所有的記憶都留在了成年後的意識中,也難怪小時候的他徹底忘卻了與鴻俊相識的過往!

“所以。”李景瓏喃喃道,“我回到的,是真實的過去……”

“不錯。”孔宣答道,“也即是當下,我確信我是真實的,不是你夢的一部分,因為夢隻能描述你所知道的我,譬如說,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你所不知道的事;譬如說,我答應過獬獄,在綢星年滿十六後,便讓他拜獬獄為師。”

“這個我知道。”李景瓏答道。

孔宣有點意外,又說:“綢星是在巴蜀天羅山中出生的。”

“這個我也知道。”李景瓏又說。

孔宣:“……”

“我曾帶著他,前往敦煌……”

李景瓏:“見過戰死屍鬼王,尋找分離魔種的辦法,這個我也知道。”

孔宣道:“你居然知道這麼多?不對,連綢星自己也不知道……你們……”說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緩緩點頭,臉上帶著笑意,又說:“看來你們長大後,還是如現今一般的要好。”

李景瓏依舊皺著眉頭,孔宣說:“小時候綢星很喜歡鬼王的撥浪鼓,我想鬼王不會告訴你這等事。你不知道鬼王是哪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罷?他……”

“這我不知道。”李景瓏道,“不過我相信了。”說著他又尋思道:“我隻是在想,我朝不動明王所請……不動明王也是以魂魄的形態出現的……”

孔宣正色道:“你不能改變已成事實的過去。”

“不錯。”李景瓏說,“我隻是回到現在,前來推動一切的發生,成為自己的‘因’而已。”

“正是這個理。”孔宣欣然道,“你須得想清楚,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我想你來到此處,絕非與我敘舊。”

李景瓏從驅魔司確立開始的事,便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孔宣,孔宣聽了個開頭,便變得臉色凝重起來。

“也即是說……”孔宣皺眉道,“你……是接任狄仁傑,創始驅魔司之人?”

李景瓏點了點頭,孔宣沉聲道:“驅魔司除你之外還有誰?”

李景瓏從六器分離已成定局開始,想到驅魔司的夥伴們,這冥冥之中,驗證了他的猜測。

“蒼狼、祆教大祭司、降龍仙尊、綢星。”李景瓏喃喃道。

“也即是說,你要做足準備,召集你未來的同伴們。”孔宣認真說。

“是。”李景瓏先是點頭,而後再搖頭,又說,“不,因為我現在是魂魄,無法提筆寫信,當我進入當下自己的身體後,九歲的自己,事情結束以後,又將失去所有的記憶……我召集不了他們,嗯。”說到此處,李景瓏隱隱約約仿佛明白了什麼,驀然抬眼看著孔宣!

孔宣道:“你的目的是為了救綢星,我可替你執筆寫信。”

李景瓏如夢初醒道:“那就拜托伯父您了,隻是這封信……”

孔宣道:“我會確保它順利發出,無論將來我是否還在人世。”

李景瓏:“……”

孔宣何等人物?早已猜到李景瓏此來之意,身為孔雀大明王,更隱隱約約有種預感,自己命不久矣。

李景瓏麵對孔宣時,仿佛看見了另一個鴻俊,父子二人長相極其相似,眉目都帶著一股英氣,與此不同的是,孔宣更有幾分歲月磨礪出的儒雅與豁達。也許這世上除了妻兒,已再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偏偏就是他所在意的,最後竟都無法守住……

孔宣取過信紙,認真道:“須得如何寫信,你說罷。”

李景瓏便在一旁說了,孔宣寫過數封信封好,李景瓏道:“我還記得遇見鴻俊那天,乃是天寶十二年九月初五。

孔宣道:“這我會妥當安排,不必擔心。”

孔宣停筆,似有話想問,望向李景瓏,卻恐怕打破了某個心照不宣的規則,而李景瓏則仍在沉思,與孔宣相對沉默。

“綢星他……活下來了不曾?”孔宣道。

“既想知道,何不親眼一看?”李景瓏認真道。

孔宣一凜,旋道:“我能活到綢星長大?”

李景瓏沒有回答,隻看著孔宣。

孔宣道:“將來的你們,定是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方令你再度回來求助,找到我麵前……”

李景瓏說:“實不相瞞,您與伯母,興許活不過今年了。”

孔宣嘴角微微揚起,漫長的沉默後,說道:“隻要綢星能快活,都是值得的。”

“卻是因我一念之差……”

“娘!”小鴻俊的聲音在書房外說道,“爹還不出來吃飯?”

“噓,有客人。”賈毓澤的聲音在窗格外答道,顯然已聽了許久。

李景瓏側頭望窗,長長歎了一口氣。

“還需要我做什麼?”孔宣略有點不安,問道,“說罷,年輕人。”

天旋地轉,金光萬道,鴻俊再次回到了廢棄的驅魔司中,他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那是父母臨死前的一刻。

小李景瓏在天井內布下法陣,晝夜不住更替,午後一輪熾日下,小鴻俊被小李景瓏帶著,踏入這陣法之中,金火焚燒,全身溢血。

“爹……娘……”小鴻俊跪在法陣中,一張臉已被金火燒得麵目全非,喉中恐怖的聲音哀號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瓏睜開雙眼,自己化作金甲武士,狄仁傑之聲在他耳畔震響。

“如今你手中唯有智慧劍。”狄仁傑道,“動手罷。”

李景瓏不住發抖,雙手不受控製地拉開長弓,瞄準了法陣中的小鴻俊。

“這絕非我本意……”李景瓏哽咽道,“鴻俊……對不起……”

鴻俊的魂魄懸浮於驅魔司廢墟上空,怔怔看著李景瓏,顫聲道:“景瓏?你想做什麼?”

鴻俊飛向李景瓏,抱住他的脖頸,低聲道:“都過去了,景瓏,你為什麼還要再經曆一次?”

李景瓏痛苦地閉上雙眼,竭力扣住手指不願鬆弦,但他無能為力,手指終究是放開了弓弦!

下一刻,驅魔司大門崩塌,木門被一道洪流衝垮,孔宣化作一道虛影,衝進了法陣,迎上了金甲武士離弦旋轉的那一箭——

孔宣撐起五色神光,迎著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衝上去,然則下一刻,箭矢輕而易舉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沒入孔宣胸膛!

賈毓澤衝進法陣中,披頭散發,抱住已被燒成炭般的鴻俊,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孔宣無力跪倒在地,胸膛現出劍柄,他發著抖,一手握住刺入胸口的智慧劍。賈毓澤一頭如瀑青絲頃刻成雪……

鴻俊不敢轉頭,生怕淚水將決堤。

“星兒……”孔宣意識模糊之中,顫聲道,“星兒……看著……我……”

鴻俊哽咽道:“爹……”

“你要……好好的。”孔宣嘴唇發抖,低聲說,“爹和娘……永遠守護著……你……”

話音落,孔宣嘴角淌下鮮血,閉上雙眼,現出一抹微笑,按著劍柄的手發出強光。白光一閃,鴻俊頓時隻覺一股巨力湧來,將他彈出了夢境。

李景瓏踉蹌上前,迎著孔宣卷起的暴風,到得小時候的自己麵前。

“你……須得謹記。”金甲武士沉聲道。

小李景瓏直到此刻方回過神,一臉茫然地看著金甲武士。

“須得……時刻……心存……仁慈……”李景瓏朝過去的自己說,“未來……方有……一線生機……從不懼怕死亡,也永不懼怕磨難……”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不知為何,李景瓏所想起的,竟是這簡簡單單的四句。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暴風增強,李景瓏鬆開手,離開金甲武士身軀,轟然被吹出了夢境。

洛陽高空,靜止不動的遠古巨獸隻過了短短頃刻便掀起一道衝擊波,繼而縱聲咆哮,一股巨力將李景瓏與鴻俊掃飛出去!

兩人身在半空,驀然睜開雙眼,朝雲飛向鴻俊,鴻俊卻吼道:“救景瓏!”

朝雲隻得再飛向李景瓏,與此同時,裘永思從背後飛來,接住了鴻俊。

“你什麼時候逃出來的?”裘永思帶著笑意的聲音喊道。

“景瓏!”鴻俊卻已無暇回答,隻見遠古巨獸憤怒至極,瘋狂嘶吼道:“你們這些小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