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拇指大小的黑毛蜘蛛,吐絲迅速下落,跳到東昆脖頸間,輕輕蹭了蹭。
東昆怕癢,咯咯笑了起來。
比千晴見過要年輕許多的歸皂主管,眉眼間寫滿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傲然。
可他對繈褓中的望我東昆,卻是盡心盡力,嗬護備至。
歸皂站在東昆床邊,看著主人脖頸間令凡人恐怖、尖叫的蜘蛛,竟然笑了起來。
“聽聞望我尊族有特殊的手段,能夠馴服凶獸萬仞蛛。隻是沒想到主人方一誕生,便有萬仞蛛主動認主,真是好極!哈哈!”
望我東昆,百日誕辰。
忽有一位身著獸皮的年輕修士,攜帶書信,出現在望我尊族百日盛會上,獸皮修士親手將書信交給歸皂主管。
便見那封信印有帶著強悍靈力的花押,圖案古樸精致。
見此花押,歸皂悚然驚動:“這是……這是野嶺仙峰的記號。小兄弟,你可是野嶺仙人的弟子?”
“不。”那年輕修士抱拳有禮道:“在下隻不過是野嶺仙峰上的一名雜仆。仙人不便下山,是以由我代為跑腿。”
盡管年輕修士說自己是雜仆,一向倨傲的歸皂卻也沒有小瞧了他。
皆因野嶺仙人被稱為“正梧洲第一仙人”,他有雷霆手段,戰力強悍不說,更是精通占卜算術。
他博古通今,可知上下三千年之事。
隻要是野嶺仙人出手,沒有他算不出來的命。
想到這裏,歸皂畢恭畢敬,行了個大禮:
“卻不知兄台來望我族,有何要事?”
“不敢當,小弟怎會知曉仙人之意?請主管拆開信箋,便能得知。”
歸皂不再推辭,將印有野嶺仙峰花押的信封拆開,神識探入。
這一看,真是驚得一身冷汗。
“什麼?!”
歸皂大吼一聲,將宴會上的賓客嚇了一跳。
“野嶺仙人說……說小主人會早早夭折,注定活不過二十歲。什麼!怎麼會這樣!”
歸皂形象盡失,他臉漲得通紅,怒氣衝衝,提了年輕修士的領子,大聲道:“野嶺仙人說得都是狗屁!我一個字也不信!”
年輕修士絲毫沒有驚訝,任由歸皂對自己施暴,口中還道:“仙人已將你家主人的命格演算結果附錄於上,你一看便知。信與不信,皆在你心。”
歸皂渾身顫抖,鬆開年輕修士的領子,捧著書信又看了下去。
他情緒激動,薄薄的書信被他的手指震得不住顫抖。
當他讀完信後,整個人癱軟著坐在木椅上,抱住了頭。
“這信上寫……若要救主人性命,就要將他送到野嶺仙峰。”
“此後東昆不得步入凡塵,成為野嶺仙人門下弟子。”
“這……”
望我東昆,年有三歲。
歸皂牽著幼年東昆的手,將他送到野嶺仙峰山峰之下。
“主人,老奴無用,隻能送你到這裏。這野嶺仙人占卜之術,驚為天人。老奴請了無數德高望重的修士,想要算主人的命格,都被告知,隻要是野嶺仙人出手,那便沒有錯的可能。……接下來的路,隻能您一個人走啦。”
歸皂跪在東昆麵前,大哭出聲,滿眼淚水。
東昆心中既忐忑又害怕,可他看歸皂如此傷心,強忍著,硬是沒掉一滴眼淚。
東昆抬起手,將歸皂臉上的眼淚擦淨。
“好了,你回去吧。”
“主人!請一定保重好身體。”
東昆點了點頭,小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山霧之中。
山路崎嶇曲折,東昆年紀太小,走了一會兒便累了。
他坐在路邊一塊頗為光滑的石頭上,伸手摟住自己的膝蓋。
便在這時,有一個男音自頭頂傳來。
“臭小子,你想哭嗎?為何不光明正大的哭出來,反而躲躲藏藏?”
幼年東昆猛地抬起頭來。
頭上樹葉簌簌響起,光影斑駁。
有高大的修士,頭發花白,自樹上跳下,瞪著東昆。
東昆果然滿臉是淚,可他竭力忍耐,小小的身體無法遏製地顫抖。
“因為……因為我是來見這裏的仙人的。我第一次見他,如果……如果哭了的話,”東昆用衣袖擦著自己的臉,哽咽道:“他會以為我心裏不開心,以為我討厭見他,這實在是太失禮了……嗚嗚……”
那頭發花白的修士雙眼微微睜大。
他全沒想過,這樣體貼的話,會從一個三歲的孩子口中說出。
修士蹲下來,仔細看著東昆的臉。
“那你沒有不開心了?”
東昆肩膀顫抖,道:“我隻是……有一些難過。”
“好孩子。”修士長臂一伸,將東昆摟在懷裏,站了起來。
“從今以後,你便是我野嶺仙人唯一一位弟子。有我護著你,再不會叫你傷心,叫你難過啦。”
望我東昆,年有十五。
野嶺仙峰,錦鯉水潭之底。
“師父,”少年東昆盤膝端坐,忽而道:“為何自打我開脈之後,便要每日來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打坐修行?”
“臭徒兒,你體質特殊,在母胎中便已受損。這水潭之底有為師親手布下的五行八卦大陣。你好好在這裏坐著,少不了你的好處。”
“師父,我聽歸皂說過,我這一生無法開脈,也活不過二十歲……”
“哼!那是他們望我一族無能。到了師父這裏,區區開脈,又有何難?”
三枚長嘴的銅錢飛在兩人身邊,吵鬧道:
“就是!就是!”
“小東昆,你好好在這裏,不要出山,便能活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們絕不會讓你死於非命噠!”
東昆勉強笑了笑,點了點頭。
他人雖小,頭腦卻很聰明。
開脈之前,便已讀了許多古籍,越發了解自己師尊的厲害。
他不算卦則已,一旦出手,便是絕對正確。
當年野嶺仙人曾經指出,東昆命格險之又險,呈早夭之象,活不過二十歲。
而當東昆坐在這水潭之底時,忽然發現一個令他脊背發涼的事實。
那便是這野嶺仙峰,實際上是一個以野嶺仙人為陣眼的超級陣道場。
隻要野嶺仙人不出陣眼,野嶺仙峰便是無所不能的神,他可以做出任何他想做出的事。
比如……比如延續東昆二十歲後便會空白的壽命。
可這分過來的壽命,究竟從何而來?
東昆不敢去想。
望我東昆,二十七歲。
“你這個混賬小子!”
野嶺仙人怒急拍桌,一躍而起,破口大罵:“我都和你說過了,如果你出山,便會不得好死!你你你……你這孽徒,想出山參加什麼演武會?那是什麼狗屁東西!”
少年東昆一身紅袍,額有金點,氣質端莊高貴,聞言不卑不亢。
“師父在上,請聽徒兒一言。徒兒自三歲上山之後,再沒踏出野嶺仙峰半步。可此次演武會,正梧洲沒有修士代表,正陽仙宗委托望我尊族出人。我身為望我族主,不可不去。”
“不準!說什麼都不準!”
“師父,我去意已決。”
“臭小子,你想找死嗎?”
“大丈夫死則死耳。”望我東昆脊背挺直,眼神明亮,“死亡並不是值得恐懼的事情,死亡隻是另外一個開端。這個道理,我現在才想明白。”
野嶺仙人微微一怔。
眼前這個比他年歲小了不知幾百八十萬年的後輩,眼神中有一種清明至極,令人肅然起敬的凜然神情,叫野嶺仙人愣了一會兒。
可他很快反應過來:“你想找死,也得看我同不同意。不同意!望我東昆,你休想走出野嶺仙峰一步。”
說完伸手一拽東昆衣領,狠狠一拋,將他扔到了水潭之下,叫他無法浮上水麵。
“這幾日,你留在水潭下好好反思!”
野嶺仙人氣哄哄的走遠了。
過了一日。
野嶺仙人偷偷潛入潭水之底。
便見東昆用佩劍在水底刻著什麼。
野嶺仙人神識探去,心膽俱裂。
便見東昆無心打坐,不斷寫著“東昆之墓”“絕筆”之類的話。
“你寫的是什麼東西!”
熱血湧上野嶺仙人腦袋,他猛地抓住東昆衣領,對著他的臉頰狠狠一拳。
盡管是在深水之中,這一拳還是打的東昆頭偏吐血,臉上迅速浮現紅印。
“師父,如果我再困在野嶺仙峰,我就要活活悶死啦,與其悶死,不如自行了斷。……總會有人要死的,不是我,便是別人。旁人死了,你不會傷心。可若是我死了,你該多難過啊……所以我提前練習,給你留下遺言。日後你想我了,便能摸到徒兒寫的字。”
“胡說八道……你這混小子,是要用性命威脅我嗎?真是氣死我了,你想死,我現在就叫你死!”
野嶺仙人大怒,真想在給他一巴掌,可他看到東昆臉頰上腫起的痕跡,終究沒辦法再抬起手來。
野嶺仙人頹然鬆開手,他心底有一種預感。
他這徒兒,說不定已經知道了……
早在東昆三歲上山時,自己便以犧牲壽命為代價,施展通天神術,幫東昆逆改命格。
若東昆一直待在野嶺仙峰,便會有其他的人,代替東昆去世。
複又過了幾日。
東昆仙主身著勁裝,動身離開野嶺仙峰。
野嶺仙人麵色不好:“若你走出這山半步,日後再也不要回來。”
東昆笑道:“怎麼會呢?師父,我終究還是野嶺仙峰的人,是你唯一的弟子。臨走前,弟子給您算上一卦。”
野嶺仙人嗤笑道:“你算卦,可準嗎?”
“比不上師父,卻也準的。”
東昆微笑著說,他自袖中摸出簽筒,搖出簽條,背對著自己,遞給野嶺仙人。
野嶺仙人翻開一看,神情驟變,雙眼瞪大,身體顫抖。
簽條上如是寫著:
年乖數亦孤,
久病未能蘇。
岸危舟未發,
龍臥失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