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從潭中躍出,便要摔倒。
千晴急忙上前一步,將他摟在懷中,同時脫下上衣,蓋住臨子初冰冷的身體。
“滄舒,你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咳咳……”
臨子初咳了兩聲,對著千晴,滿臉是冷水,艱難卻又極為溫柔地笑了笑。
“我沒事了……阿晴……多謝師祖……”
千晴緊緊摟住臨子初,心情激蕩,話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自今日起,再也沒有什麼能將他二人分開的了。
千晴陪著臨子初,等他稍微有了些體力後,才牽著他的手,對著不遠處的野嶺仙人,忽然跪倒在地,遙遙跪拜。
臨子初強打精神,也跪在千晴身旁。
“多謝師祖救命大恩。千晴攜道侶子初給您叩首。”
千晴額間有神獸伏龍,無法觸碰到地,但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極為虔誠。
臨子初十分虛弱,動作緩慢,千晴便等待著他,一直磕了八個頭,方才停下。
野嶺仙人笑了兩聲,聲音也有掩蓋不住的疲憊。
“好孩子。初兒,你身體可有不適?”
臨子初牙齒打顫,低聲道:“沒,我隻是有些冷……”
“那是好事。”野嶺仙人笑了笑,寒龍臥雪體修士體質至寒至陰,輕易不會感覺到寒冷,此刻臨子初的反應正是說明他的體質問題已經解決。
想到這裏,野嶺仙人鬆了口氣,道:
“你們兩個人來我這裏的任務可算是都解決了。既然如此,你們便準備下山去吧。”
竟是要讓千臨二人盡快離開野嶺仙峰。
千晴愕然抬頭,看著頭發花白的野嶺仙人。
他對野嶺仙人充滿感激之情,不願開口違背,隻問:“師祖,我聽你聲音虛弱,是受了傷嗎?”
這話千晴早已想問了,內心深處,實在擔憂。
眾人皆知,解決寒龍臥雪體弊端的方法,道理十分簡單,簡而言之,便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寒龍臥雪體能將修士的脈點不斷上移,便如缸中裝水,裝滿後溢。
那麼用人為手段將水缸清空,然後趁其最為虛弱之時,加以相應的手段控製抵抗寒龍臥雪體,相互中和,不就能將寒龍臥雪體修士救回來了嗎?
這原理雖然簡單,操作起來卻很困難。
皆因寒龍臥雪體修士修為隻可進,不可退。
隻有修為裝滿將溢時,肉身自爆,靈力四散歸還於天地的那短短瞬間,才算是“清空”。
野嶺仙人此刻所做之事便是要冒險將臨子初送上斷頭台,將他體內布滿靈氣,自爆之時,及時搶救,施展手段,降服寒龍臥雪體。
說來簡單,實則極為耗費心力。時機的把控極為重要,稍有不慎,就會斷送臨子初一條小命。
除卻野嶺仙人出手,這世上能做到此事之人寥寥無幾。
否則當日鄧林老仙也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藺采昀在自己麵前魂飛魄散。
他實在是沒有把握,無能為力,最後落得了與藺采昀同生共死的下場。
比起他們兩個,千晴與臨子初可幸運的太多,有貴人相助,終於將懸在頭上的尖刀斬斷。
但千晴也隻這一切不甚簡單,聽到野嶺仙人聲音低沉,忍不住還是開口問了。
盡管野嶺仙人也覺得疲憊,此刻卻不方便在小輩麵前表露。
“哼,”野嶺仙人道:“區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法術,哪裏能傷到我。”
千晴也不反駁,隻又默默拜了幾拜。
野嶺仙人心中頗為不舍,狠了狠心道:“快走吧,莫要再打擾我修行了。”
“……”
千晴又在地上俯了好一會兒,雖知臨子初此刻疲憊,應聽從野嶺仙人言語,將他扶起離去,可想到師祖大恩難以為報,便無法起身。
野嶺仙人看著千晴俯下的脊背,心中感慨萬分,他輕歎一聲,對著千晴輕輕一指。
一個疊成方勝,刻有花押的信箋,飄飄然落在千晴麵前。
又有一塊金燦燦的令牌,嗖的一聲,鑽到千晴的乾坤袖中。
“你把這個拿給白藏去看,他便明白,不會再阻撓你們的婚事了。這令牌,也是物歸原主。千晴,初兒,好孩子……你們,你們下山吧。”
千晴一怔之下,接過信箋。
看清信箋上的花押,頗為眼熟。
猛然想起這是東昆仙主誕生之後,野嶺仙人交給送給望我尊族的,代表野嶺仙峰的印記。
他心知野嶺仙人所言不假,千晴感激之下,喉嚨好像被什麼噎住了,連眼睛都有些發熱。
眾人均說千晴性格爭強好勝,翻臉無情,但實際上他還是遺傳了父親善良的天性。
別人對他好一分,他便想對人好十分,是個極重感情的人。
眼見野嶺仙人對自己與臨子初嗬護至此,千晴眼神堅定,神情複雜,頓了頓,不再猶豫。
他右手手指合攏,做出“捏”的動作。
下一瞬,有一根細長的脊骨,出現在千晴手中。
那脊骨通體透明,瑩瑩泛著聖潔的白光。
氣息內斂強悍,又有一種包容萬物的柔和質感。
看著這脊骨,野嶺仙人失態的呆了呆。
“這……”
“這是家父留下的遺物。”千晴神情不舍,最後看了一眼那脊骨,便鬆開手指。
脊骨便像是沒有重量一般,晃晃朝野嶺仙人方向飄去。
那一瞬間,野嶺仙人再也控製不住,他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將那脊骨一把抓在手裏。
野嶺仙人的臉上露出悲涼又落寞的表情,他死死抓著那根脊骨,臉頰都在顫抖。
“這是我……是我徒兒東昆的遺骨?”
千晴點了點頭,喉嚨做出吞咽的動作,這是他父親唯一留給他的東西。可是千晴覺得,把這脊骨留給野嶺仙人更好一些。
千晴輕聲道:“師祖,我將這脊骨交給你啦。”
野嶺仙人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
他想放聲大哭,又想高聲狂笑,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多少年了,野嶺仙人總在想,那時候的自己下定決心,將望我東昆接到仙峰,到底是對是錯。
既然知道天命不可違背,東昆的命運早已注定,那麼無論他做什麼努力,都隻能延續徒兒的性命,不可改命,又為何要收東昆為徒?
最後眼睜睜聽說東昆死無全屍的下場,野嶺仙人後悔嗎?
——後悔啊!
野嶺仙人心中悔恨交加,受盡折磨。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要收下這個徒兒,為他延續性命,再眼睜睜看著他遵循自己命運的軌道,走向毀滅?
然而當千晴將自袖中摸出那根透亮的,帶著盈盈白光的脊骨,遞給野嶺仙人時。
野嶺仙人感受到了脊骨上纏繞著的,散發出的猶如潮水般溫柔、寬廣的氣息。
隱約間,他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獨自一人登上仙山,強忍淚水的孩子。
他怎麼不後悔?
他被困在牢籠之中,眼睜睜的看著東昆死前淒慘的情況,卻無論如何無法掙脫出身,救徒兒性命。
每每想起那時,多少次了,野嶺仙人後悔的想要去死。
可是,可是。
野嶺仙人猛的抬起頭,仰天大笑,熱淚瞬時灑了滿臉。
隻聽他長聲道:“東昆,我的好徒兒!若有來世,還要再做師徒……”
野嶺仙人放聲大哭,他跪趴在地上,肩膀聳動。
鏗鏗鏗。
三枚銅錢自空中落下,墜到地上,化為簽筒。
筒中有一根簽條脫落而出,尖端有瑩白色的光微弱閃爍,與仙主脊骨交相輝映,遠遠看去,好似野嶺仙人流淚的眼。
那簽條上如是寫著:
以仙師承衣缽,將萬德成聖尊。
以蒼生為福倚,飛鳥重降枝頭。
正,正,正。
上上簽。
轟隆隆——
不遠處,雷聲轟鳴,天色陰暗,眼看便要下起雨來。
有一個紅衣少年,拉著白衣修士的手,步下仙山,朝歸路走去。
千晴手中緊握畫有野嶺仙峰花押的信箋,神情肅穆,沉默不語。
臨子初知曉千晴的心思,輕輕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千晴勉強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話,忽聽一陣嘈雜的喧鬧聲。
千晴“咦”了一聲,抬頭望去。
便見無數攢動的人頭,出現在野嶺仙峰山腳之處。
遠遠望去,熱鬧非凡。
卻說,這野嶺仙人獨自一人居住在仙山之上,仙峰好似無情的牢籠,給了野嶺仙人無人可及的強悍力量,卻也帶給他無法逃離的絕望。
然而與野嶺仙峰峰頂的冷清不同,越靠近山腳的地方,越是喧囂熱鬧。
原來野嶺仙人修行之道極為特殊,所用之力雖也從靈石之中汲取,但演算預知畢竟與尋常之道大相徑庭,更多的要借助香火之力,方能施展的出。
所謂香火,又以凡人心願之力最為強大。
是以野嶺峰腳,設立眾多寺廟道觀,供凡人求簽問卦。
野嶺仙峰仙修難入,但山峰腳下各個寺廟道觀,卻儼然是溝通凡間的挪移大陣,方便凡人進入。
凡人自以為步入的是凡間道觀,殊不知自己已經踏入了仙界之地。
此刻千晴見到這些湧動的人頭,自然是野嶺仙人特意弄來的凡人百姓,供養仙修的香火之力。
“仙修之地,難得如此吵鬧。”千晴道:“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臨子初知曉千晴少年心性,略一頷首,道:“不如上前看看。”
誰知千晴搖了搖頭,隻是看著人群的眼神中還帶著一絲渴望。
臨子初一怔,微笑道:“你擔心我累了,是嗎?阿晴,隻不過是一些凡人罷了,也不礙事。更何況,我也想去湊湊熱鬧。”
說到這裏,千晴也不再拒絕。
他右手做出“抹”的動作,有靈力自他掌心閃過。
下一瞬,千晴與臨子初身上威風凜凜的仙家戰袍盡數隱去,轉而化為兩件普通衣衫。
一眼望去,他們二人除卻雙眼晶亮,不似凡人外,赫然就是兩個年輕英俊的凡人少年。
千晴攬住臨子初的膝蓋,將他抱在懷裏,口中道:“我擔心有人對野嶺仙峰不利。師祖出山不便,過去瞧瞧便走。滄舒,你抱緊我,我們去去就回。”
臨子初自無不允。
兩人身形移動,朝喧鬧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