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沈昕他爸從國外回來了,身邊的人都說這是好事。當初罵他爸是忘恩負義之人的那幫親戚現在也開始勸說沈昕: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是原諒你爸吧,他一個人在國外也不容易。

沈昕一直都是長輩們眼中懂事、孝順的孩子,可這一次,他說什麼也不肯原諒。

在沈昕很小的時候,大概也就五六歲的樣子,他爸就拋下他們母子二人,跟著別的女人遠走他鄉了。他母親是個大字不識的婦人,平常隻能給身邊的人幹點雜活補貼家計。所以當家裏唯一的經濟頂梁柱離開之後,這個家變得一片死寂。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小孩不一樣。

不光是因為家裏有這段不光彩的事情,也不光是自己從小就沒了父親,更不光是家裏一窮二白,隻能靠親戚接濟過日子,而是因為自己從小口齒就不伶俐,說話的時候總是會結巴:“你……你……你在幹……什麼?”

然後會有一群並不善意的小孩學他說話:“我我我……我在吃……飯,哈哈哈……”

他有段時間甚至不敢開口說話,躲在家裏不肯去上學,他母親就陪在他身邊,默默做著手上的針線活,然後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淚。

母親對他的期望很高,有時甚至讓他感到窒息。

他承認自己非常痛恨那個男人,那個沒有一點責任心的自私鬼。可他不敢承認的是,他也恨自己的母親,而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可憐了,如果自己再恨她,誰還會去愛她呢?

就這樣,沈昕在缺少父愛和過多的母愛中慢慢成長起來,一路摸索一路前行,卻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他記得自己以前是很喜歡音樂的。那時隔壁家的小女孩每天傍晚都會彈鋼琴,他放學後就會跑到女孩家門口,看著她纖細的手指在光滑的黑白鍵上躍動,一串串音符就這樣飄到他的耳朵裏,聽得他心癢癢。

有次小女孩發現了他,邀請他進去玩。當他摸到鋼琴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喜歡讓自己的手指隨意地放飛在這一方天地裏,然後就情不自禁地笑了。

後來他就瞞著母親跑去女孩家學鋼琴,直到隔壁家的阿姨無意間跟母親提起:你家沈昕還蠻有音樂天賦的,我家女兒找老師學了一個月的一首曲子,他一個星期就學會了。

當天晚上,母親就當著他的麵把女孩送的那本樂譜給撕爛了,然後抱著他哭: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能因為這種事情分心,你媽我就是因為不識字才會被你爸拋棄的。兒啊,讀書最重要。

他聽進去了母親說的話,從此把心收起來,開始拚命讀書。

努力終究是有回報的。他不斷給自己製訂學習目標,也經常一個人在房間裏朗誦,調整氣息,克服口吃,時間久了,說話也就慢慢流利了起來,而學習成績也一直都遙遙領先。

他小時候沒有什麼朋友,女孩子們嫌棄他是個連話都說不好的人,而男孩子們則覺得他是個書呆子,隻知道學習,不會玩。

所以,上了大學後,當大家的目標都從好成績變換到玩樂時,他卻一下子轉變不過來了。他還是那麼認真地讀書,認真地學習,認真地完成著母親一項項的指標和期望。

直到母親去世,父親從國外回來,他這些年來努力堆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就在一夜間崩塌了。

父親在國外混得並不是很好,他當初死心塌地想跟著的女人也早就嫁給了當地的一個富豪。那時候年輕氣盛,覺得就這樣回老家太丟人,所以一個人在國外撐了這麼多年,到現在還是光棍。

父親回來那天,沈昕還在學校參加期末考試。之前他如願地上了一所名校,也進了當時非常熱門的一個專業,可之後他無論怎麼努力,成績都不能像當初那樣名列前茅,他覺得自己有些江郎才盡,又覺得生活無比絕望。

而當他聽到母親因腦溢血突發身亡時,他一個人站在學校背後的半山腰上,號啕大哭。然後第二天買了回家的站票,人生中第一次逃了考試。

他從沒想到自己還能見到父親。在他最想見到父親的時候,在他被人質疑的時候,在他受人欺負的時候,他幻想過這樣的場景:

一個男人跑過來指著那幫小孩說,你們這群臭孩子,怎麼敢欺負我兒子,都走開,走開。然後那個男人會跑到小賣部給他買上一瓶汽水和一包幹脆麵,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說,走,老爸帶你打球去。

他想象那個畫麵都已經想了十八年,從一開始的奢想,到幻想破滅後的厭惡,再到現在的無欲無求。

他對這個男人已經沒有任何念想了。

祖父母一直待他很好,他的一個表姐也把他當自家弟弟,他也從不認為自己缺愛就必須埋怨這個世界,因為他知道,愛是需要緣分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必須擁有的愛。

父親幫著處理完一切後事後,還是回到了國外生活。但從此他對沈昕的關心莫名地多了起來,會問他學習怎麼樣,談女朋友了嗎,未來打算做什麼,像天底下所有父親一樣,關心兒子的一舉一動。

沈昕也會接受那些善意的問候,他知道這個男人在慢慢變老。很多人也開始告訴他,你父親雖然當年錯得很離譜,但他現在已經悔恨了,你應該試著接納他。

故事說到這裏,我問沈昕:那你最後原諒他了嗎?

沈昕笑了笑,反問我:你覺得我應該原諒他嗎?

我說:聽你的描述,你爸現在也挺關心你的,說明他也知道自己當初對不住你,現在想彌補了,我覺得你可以試著原諒。但說實話,你如果不原諒,我也可以理解,就算他現在愛你,也不代表他有多麼高尚,而你不愛他,也不代表你有多自私。

公平,原本就是我們用來衡量世界的尺子。哪有絕對的公平,又哪有絕對無私的愛?

沈昕苦笑著說:難得有個人願意理解我,其實如果他真的是發自內心地愛我,我又何嚐感受不到,可他偏偏想要用父愛的高尚來捆綁我,用他的價值觀來左右我,他連尊重都沒學會,又何嚐不是自私的表現呢?

我很愛我的祖父母,所以我願意為了他們來妥協自己的選擇,也願意為了他們改變自己,讓他們開心會讓我感覺到滿足,這才是愛的公平。

後來沈昕問我:如果你以後做了父母,你會怎麼對待你的孩子?

我說:我現在要努力給他們營造很好的環境,讓他們不必過多考慮這個社會帶來的壓力,自由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幹涉,不強求,做他們堅實的後盾。

沈昕說:你真是典型的付出型,我就不會這樣對待孩子,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雖然他們是因為我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但這也是他們的選擇。

如果我混得窮困潦倒,他們也不應該怨恨我,可以自己努力尋找自己的幸福。而我也沒必要為他們的未來埋單,希望他們能夠學會,所有自己想要的一切,都需要自己爭取。

我會給他們愛,但不是溺愛。我會教會他們做人的道理,但也要他們學會推翻我的道理,教他們尊重社會的權威,但不迷信權威。希望他們能成長為有獨立人格、有擔當、愛自己的成年人。

因為,我並不是那麼高尚的父母,你也不是那麼自私的孩子。

聽完他的那段話,我一度有些震驚。

以前我一直覺得天底下最崇高的愛應該就是父母的愛,可我在成長道路上看到了很多和社會主流價值觀並不相同的事實:父母口口聲聲說愛子女,卻會瞞著子女去破壞他們的感情,也有人用自己的期望去束縛孩子,更有人其實年輕的時候並不想要這個孩子。

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通情達理的,也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愛自己的孩子。承認你的父母也許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愛你,也承認自己也許做不到父母所期許的那些事。

王朔在《致女兒書》裏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的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後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麵就吵。再後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麵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連裝都裝不出來。再後來,一想起他們就心裏難過。

成長到我現在這個年紀,其實根本不應該再去埋怨父母。他們已經努力了,努力過好他們的一生,努力學著如何去教養我們,也努力讓自己適應新時代的變化。

這個社會已經慢慢讓他們退出中心,他們也不用再為自己的前途和家庭焦慮,人生的不確定性也越來越小,所以他們也在想為自己找尋點存在感。

比方說,催你結婚,幹涉你的職業規劃,甚至是催你生孩子。

他們有錯嗎?有錯。他們真的有錯嗎?其實也沒錯。

我很喜歡王爾德的一句話:孩子最初愛他們的父母,等大一些他們評判父母,然後有些時候,他們原諒父母。

父母其實根本不需要用高尚的道德和愛來捆綁孩子,而孩子也不需要用反抗和自私來回應不滿。

你為什麼不能試著去接受,這個時代變了,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隻要自己活得舒坦,管那麼多做什麼?你又為什麼不能試著去接受,父母的出發點都是好的,隻是對你而言不管用。

如果你沒法改變孩子的想法,也別覺得他們不孝順,更不用認為自己在家裏的地位受到了威脅,承認自己的觀念並不適合孩子,遠比假裝強勢和威嚴來得更重要。

如果你無力妥協,也別去怨恨是父母逼的你。若你真的想要堅持自己,那就試著去說服他們,如果說服不成功,那就學會承擔起即將麵臨的社會輿論壓力。

父母的愛並沒有那麼高尚,而孩子的選擇也並沒有那麼自私。我們無非都是想讓軟弱和偽裝成為表麵的盔甲,才會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支離破碎的局麵。

就像沈昕說的:我承認我並不能原諒他,即使眾人譴責的唾沫可以把我淹死。可說到底,他還是我的父親,我也想要愛他,想讓

他度過一個舒適的晚年。如果他能收起那套約束我的道德標準,也許我能和他在老家裏小酌一杯,像久違的好友一樣聊天說笑。這是我幻想的另一個畫麵。

總有一個角落,用來安放自己

總有一個角落,用來安放自己

初中那年,我總幻想著擁有一間大大的書房。

一張紅木書桌,一排白色書架,上麵擺著一本本整齊的書。我就那麼席地坐在幹淨的地板上,背靠著書架,一頁頁地翻看著。

天色暗下來,飯菜的香氣飄進了書房,母親的叫喚聲也傳進了我耳裏:“囡囡,快下來吃飯咯!”

合上書本,我在門口穿上鞋子,一步趨兩步地小跑下樓,心情愉悅地哼起胡亂編造的小調,卻滿腦子還在想著書本裏的奇妙故事。

等慢悠悠地吃完飯,洗碗散步後,就又會溜進書房,找個舒適的角落,再看上個把小時的書。直到整個小鎮都安靜下來,身畔的呼吸聲開始綿延,我才會打開封閉已久的窗戶,望著黑夜裏的幾盞路燈,一臉的愜意。

我曾在夢裏無數次勾勒過這樣的場景,那是一種理想的生活。

有一次家裏來了幾個裝修工人,母親說要把店鋪裏的構造改得清爽些,我鞍前馬後端茶送水,心裏卻惦念著,要不給我打個書架吧。

小房間裏的臨時書架早就擺不下一摞摞的書,還用幾個大紙箱裝著,這樣的場景,怎麼也美觀不起來。以至於兒時玩伴來做客時,我就總想關上房門不讓參觀。

母親答應得爽快,說:我也總想著給你弄個書架,這次一起弄了吧,不過得擺在樓上,等到時候咱們搬上去住時,也省得再張羅你的書房。

我早就高興壞了,忙拉著裝修師傅討論書架的模樣,母親卻在一旁戲謔說:你個姑娘家的,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可別以後成了書袋子喲!

後來就自然而然又有了一張米白色的大書桌,上麵擱著一塊透明玻璃,鋪上一層綢布,兩邊各自擺上一盆母親栽種的蘭花,還有一盞護眼的台燈。旁邊放了兩把椅子、一個小沙發,還有一台直立的電扇。

加上原本的米白色書架,就這樣,構成了我現在的書房。

整個書房麵積也不過15平方米的大小,卻安放了我七八年的青春時光。我在這裏寫過十來本日記,看過上百本圖書,構思過幾部小說,談過幾首吉他曲,跳過幾段古典舞,睡過無數個午覺。

也在這裏,安慰過焦慮、迷茫、痛苦、懷疑,甚至厭惡的自己。

記憶裏,好像那一筆一畫的痕跡還印刻在牆角的某處,等著好奇的客人前來尋找。

每一本書都被標記了編號,紅色的小標簽上落下藍色的鋼筆字,貼在書的左側。把書擦幹淨,按照類別分好,少女踮起腳尖擺上書架,十足像個小圖書管理員。

妹妹看了故意說:姐,等你走了,我就把它們都打亂。那我就鎖起來。這樣的畫麵,總是會在片刻間跳出來,然後自己忍不住笑出

聲來。

還有一次,有個調皮的小孩闖進來,穿著鞋子滿屋子跑,踩了幾本地上的書,黑色的小腳印就這樣留了下來,以至於每次閱讀那本書時,我都會想起那個早已長成初中生模樣的毛孩子。

一點也不可愛。

也有過特別難受的時候,會鎖上門,拉上窗簾,關上燈,然後一個人躲在牆角裏,一邊捶打著自己,一邊又會不斷告訴自己:別怕啊,別怕,這裏誰也沒有,誰也不會傷害你,誰也不會逼你,誰也不會瞧不起你。

然後一點點舒展開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放鬆下來,一點點看著

書架反光鏡裏的自己發呆。我好像能和自己對話。後來我總會給自己尋找一處地方——在這個角落裏,我願意卸

掉所有的偽裝和防備,換上一件舒適的居家服,泡上一杯淡淡的花茶,從書架上隨意拿出一本書,掀開厚重的窗簾,讓陽光灑進屋子,我就窩在沙發上,一頁一頁地翻看。

心,莫名地就會靜下來。我一直都很喜歡這樣的小空間,就像C小姐喜歡下雨天聽電台FM(調頻廣播)。她說:聽電台FM就像是自己走到了另一個世

界,沒有愛的紛爭,沒有利益瓜葛,沒有冷嘲熱諷,隻有自己和音樂。

如果這時候能夠躺在床上,然後慢慢地就進入了夢鄉,等到夢醒的時候,就能勇敢麵對這個世界了。

哪怕是催人淚下的苦相思,遇到愛就要大膽追;哪怕是糟糕透頂的人際交往,硬著頭皮也要闖;哪怕是畏懼未來,也不能過分迷戀過去。

C小姐說:等雨停了,我就又開始前行,一路的陽光明媚。

我雖然不喜歡下雨天,也不怎麼聽電台,可我知道,C小姐和我一樣,都在尋找一種安放自己的方式,讓疲倦和勞累的自己能夠休息片刻,而這不僅僅是身體上的休息。

年幼的時候其實並沒有太多的煩惱,除了學習和人際交往,最多就是有個暗戀對象可以寫些日記。可漸漸地,我們就有了太多的東西想去追求,有時甚至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像現在,我已經很久沒做夢了,也已經很久沒找到自己了。

可每當我再次回到那個能夠安放自己的角落裏,我就能夠重新發現自己,找到自己在這個世上存在的位置。

我們總是需要有那麼一個地方,用來安放渺小而又脆弱的自己。希望你的角落足夠讓你卸下所有的悲傷和痛苦,當你走出那道門的時候,你能看到不一樣的自己,帶著溫暖和希望。

答應我,好好活著

我曾經以為,我就這樣死了。我夢見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上,下麵是波濤滾滾的海水,聽不到

聲音。雙腳慢慢往前走,縱身一躍。驚醒時,已是滿身大汗。室友的呼吸聲在空氣裏綿延,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一股燒焦的汽油味。這股味道已經伴隨我很多天了。隻要我一醒來,隻要我一呼

吸,隻要我還活著,它就一直都在。我問室友: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汽油味?室友說:沒有。我問同桌: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汽油味?同桌說:沒有。我甚至問前來看望我的父母: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汽油味?父母說:沒有。他們用詫異和不解的眼光看著我,問我怎麼了,問我還好嗎,

問我哪裏不舒服。

我說:我很好,隻是我感覺我快要死了。我想我一定撐不過2010年的夏天,也一定撐不過高考的第一門考試,甚至也許明天我就得走了。可我並不想死,我還這麼年輕,我還沒有看過世界,我還沒談